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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真相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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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 只見石破天眉花眼笑的陪著石清夫婦走進廳來,另一個身材高大的白須老者走在中間,他身后又跟著五個漢子。鎮江与松江相去不遠,長樂幫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銀戟楊光,更听幫主叫石清夫婦為‘爹爹、媽媽’,自是人人都站起身來。但見石破天攜著閔柔之手,神情极是親密。


  閔柔微微仰頭瞧著儿子,笑著說道:“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見了你,我急得什么似的,你爹爹卻說,倘若有人暗算于你,你或者難以防備,要說將你擄去,那是再也不能了。他說到長樂幫來打听打听,定能得知你的訊息,果然是在這里。”  


  丁當一見石清夫婦進來,臉上紅得猶如火炭一般,轉過了頭不敢去瞧他二人,卻豎起耳朵,傾听他們說些什么。


  只听得石清夫婦、楊光和貝海石、范一飛、呂正平等一一見禮。楊光身后那五個漢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師,是楊光与石清就近邀來長樂幫評理作見證的。各人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人物,什么‘久仰大名、如雷貫耳’之類的客套話,好一會才說完。范一飛等既知他們是石破天的父母,執禮更是恭謹。石清夫婦不知就里,見對方禮貌逾恒,自不免加倍的客气。只是貝海石突然見到石破天多了一對父母出來,而這兩人更是聞名江湖的玄素庄庄主,饒是他足智多謀,霎時之間也不禁茫然失措。


 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:“貝先生,這些雪山派的英雄們,咱們都放了吧?”  他不敢發施號令,要讓貝海石拿主意。


  貝海石笑道:“幫主有令,把雪山派的‘英雄們’都給放了。”  他將‘英雄們’三字說得加倍響亮,顯是大有譏嘲之意。長樂幫中十余名幫眾轟然答應:“是!幫主有令,把雪山派的‘英雄們’都給放了。”  當下便有人拿出鑰匙,去開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鐐手銬。


  白万劍手按劍柄,大聲說道:“且慢!石……哼,石幫主,貝先生,當著松江府銀戟楊老英雄和玄素庄石庄主夫婦在此,咱們有句話須得說個明白。”  頓了一頓,說道:“咱們武林中人,若是學藝不精,刀槍拳腳上敗于人手,對方要殺要辱,那是咎由自取,死而無怨。可是我這些師弟,卻是中了長樂幫的蒙汗藥而失手被擒,長樂幫使這等卑鄙無恥的手段,到底是損了雪山派的聲譽,還是坏了長樂幫名頭?這位貝先生适才又說什么來,不妨再說給几位新來的朋友听听。”  


  貝海石干咳兩聲,笑道:“這位白兄弟……”  白万劍厲聲道:“誰跟下三濫的狗強盜稱兄道弟了!好不要臉!”  貝海石道:“我們石幫主……”  


  石清插口道:“貝先生,我這孩儿年輕識淺,何德何能,怎可當貴幫的幫主?不久之前他又生了一場重病,將舊事都忘記了。這中間定有重大誤會,那‘幫主’兩字,再也休得提起。在下邀得楊老英雄等六位朋友來此,便是要評說分解此事。白師傅,貴派和長樂幫有過節,我不肖的孩儿又曾得罪了你。這兩件事該當分開來談。我姓石的雖是江湖上泛泛之輩,對人可從不說一句假話。我這孩儿确是將舊事忘得干干淨淨了。”  他頓了一頓,朗聲又道:“然而只要是他曾經做過的事,不管記不記得,決不敢推卸罪責。至于旁人假借他名頭來干的事,卻和我孩儿一概無涉。”  


  廳上群雄愕然相對,誰也沒料到突然竟會有這意外變故發生。


  貝海石干笑道:“嘿嘿,嘿嘿,這是從那里說起?石幫主……”  心下只連珠价叫苦。


  石破天搖頭道:“我爹爹說得不錯。我不是你們的幫主,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了,可是你們一定不信。”  


  范一飛道:“這中間到底有什么隱秘,兄弟頗想洗耳恭听。我們只知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大哥,怎么變成是石恩公了?”  


  楊光一直不作聲,這時拈須說道:“白師傅,你也不用性急,誰是誰非,武林中自有公論。”  他年紀雖老,說起話來卻是聲若洪鐘,中气充沛,隨隨便便几句話,便是威勢十中,教人不由得不服。只听他又道:“一切事情,咱們慢慢分說,這几位師傅身上的銬鐐,先行開了。”  


  長樂幫的几名幫眾見貝海石點了點頭,便用鑰匙將雪山弟子身上的鐐銬一一打開。


  白万劍听石清和楊光二人的言語,竟是大有向貝海石問罪之意,對自己反而并無敵意,倒大非始料之所及。他眾師弟為長樂幫所擒,人孤勢單,向貝海石斥罵叫陣,那也是硬著頭皮的無可奈何之舉,為了雪山派的面子,縱然身遭亂刀分尸,也不肯吞聲忍辱,說到取胜的把握,自是半分也無,單貝海石一人自己便未必斗得過。不料石清夫婦与楊光突然來到,忽爾生出了轉机,當下并不多言,靜觀貝海石如何應付。


 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鐐銬脫去、分別就坐之后,又道:“貝先生,小儿這么一點儿年紀,見識淺陋之极,要說能為貴幫一幫之主,豈不令天下英雄齒冷?今日當著楊老英雄和江南武林朋友,白師傅和雪山派眾位師兄,關東四大門派眾位面前,將這事說個明白。我這孩儿石中玉与長樂幫自今而后再無半分干系。他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事,自當一一清理,至于旁人貸他名義做下的勾當,是好事不敢掠美,是坏事卻也不能空擔惡名。”  


  貝海和笑道:“石庄主說出這番話來,可真令人大大的摸不著頭腦。石幫主出任敝幫幫主,已歷三年,并非一朝一夕之事,咳咳……我們可從來沒听幫主說過,名動江湖的玄素雙劍……咳咳……竟是我們幫主的父母。”  轉頭對石破天道:“幫主,你怎地先前一直不說?否則玄素庄离此又沒多遠,當你出任幫主之時,咱們就該請令尊令堂大人前來觀禮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本來也不知道啊。”  


  此語一出,眾人都是大為差愕:“怎么你本來也不知道?”  


  石清道:“我這孩儿生了一場重病,將過往之事一概忘了,連父母也記不起來,須怪他不得。”  


  貝海石本來給石清逼問得狼狽之极,難以置答,長樂幫眾首腦心中都知,所以立在破天為幫主,不過要他去擋俠客島銅牌之難,說得直截些,便是要他做替死鬼,這話即在本幫之內,大家也只是心照,實不便宣之于口,又如何能對外人說起?忽听石破天說連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婦是他父母,登時抓住了話頭,說道:“幫主确曾患過一場重病,寒熱大作,昏迷多日,但那只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。他出任長樂幫幫主之時,卻是身子好好的,神智清明,否則怎能以一柄長劍与司徒前幫主的飛爪拆上近百招,憑武功將司徒前幫主打敗,因而登上幫主之位?”  


  石清和閔柔沒听儿子說過此事,均感詫异。閔柔問道:“孩儿,這事到底怎樣?”  關東四門派掌門人听說石破天打敗了司徒橫,也是十分關注,听閔柔問起,同時瞧著石破天。


  貝海石道:“我們向來只知幫主姓石,雙名上破下天。‘石中玉’這三字,卻只從白師傅和石庄主口中听到。是不是石庄主認錯了人呢?”  


  閔柔怒道:“我親生的孩儿,那有認錯之理?”  她雖素來溫文有禮,但貝海石竟說這寶貝儿子不是她的孩儿,卻忍不住發怒。


  石清見貝海石糾纏不清,心想此事終須叫穿,說道:“貝先生,咱們明人不說暗話,貴幫這般瞧得起我孩儿這無知少年,決非為了他有什么雄才偉略、神机妙算,只不過想借他這條小命,來擋過俠客島銅牌邀宴這一劫,你說是也不是?”  


  這句話開門見山,直說到了貝海石心中,他雖老辣,臉上也不禁變色,干咳了几下,又苦笑几聲,拖延時刻,腦中卻在飛快的轉動產頭,該當如何對答。忽听得一人哈哈大笑,說道:“各位在等俠客島銅牌邀宴,是不是?很好,好得很,銅牌便在這里!”  


  只見大廳之中忽然站著兩個人,一胖一瘦,衣飾華貴,這兩人何時來到,竟是誰也沒有知覺。


  石破天眼見二人,心下大喜,叫道:“大哥,二哥,多日不見,別來可好?”  


  石清夫婦曾听他說起和張三、李四結拜之事,听得他口稱‘大哥、二哥’這一惊當真非同小可。石清忙道:“二位來得正好。我們正在分說長樂幫幫主身份之事,二位正可也來作個見證。”  這時石破天已走到張三、李四身邊,拉著二人的手,甚是親熱歡喜。


  張三笑嘻嘻的道:“三弟,你這個長樂幫幫主,只怕是冒牌貨吧?”  


  閔柔心想孩儿的生死便懸于頃刻之間,再也顧不得什么溫文嫻淑,當即插口道:“是啊!長樂幫的幫主是司徒橫司徒幫主,他們騙了我孩儿來擋災,那是當不得真的。”  


  張三向李四問道:“老二,你說如何?”  李四陰惻惻的道:“該找正主儿。”  張三笑嘻嘻的道:“是啊,咱三個義結金蘭,說過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。長樂幫要咱們三弟來擋災,那不是要我哥儿們的好看嗎?”  


  群雄一見張三、李四突然現身的身手,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,再見他二人的形態,宛然便是三十年來武林中聞之色變的善惡二使,無不凜然,便是貝海石、白万劍這等高手,也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。但听他們和石破天兄弟相稱,又均不明其故。


  張三又道:“我哥儿倆奉命來請人去喝腊八粥,原是一番好意。不知如何,大家總是不肯賞臉,推三阻四的,教人好生掃興。再說,我們所請的,不是大門派的掌門人,便是大幫的幫主、大教的教主,等閒之人,那兩塊銅牌也還到不了他手上。很好,很好,很好!”  


  他連說三個‘很好’,眼光向范一飛、呂正平、風良、高三娘子四人臉上掃過,只瞧得四人心中發毛。他最后瞧到高三娘子時,目光多停了一會,笑嘻嘻地又道:“很好!”  范一飛等都已猜到,自己是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,這次也在被邀之列,張三之所以連說“很好”  ,當是說四個人都在這里遇到,倒省了一番跋涉之勞。


  高三娘子大聲道:“你瞧著老娘連說‘很好’,那是什么意思?”  張三笑嘻嘻的道:“很好就是很好,那還有什么意思?總之不是‘很不好’,也不是‘不很好’就是了。”  


  高三娘子喝道:“你要殺便殺,老娘可不接你的銅牌!”  右手一揮,呼呼風響,兩柄飛刀便向張三激射過去。


  眾人都是一惊,均想不到她一言不合便即動手,對善惡二使竟是毫不忌憚。其實高三娘子性子雖然暴躁,卻非全無心机的草包,她料想善惡二使既送銅牌到來,這場災難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,眼下長樂幫總舵之中高手如云,敵愾同仇,一動上手,誰都不會置身事外,与其讓他二人來逐一殲滅,不如乘著人多勢眾之際,合關東四派、長樂幫、雪山派、玄素庄、楊光等江南豪杰諸路人馬之力,打他個以多胜少。


  石破天叫道:“大哥,小心!”  


  張三笑道:“不礙事!”  衣袖輕揮,兩塊黃澄澄的東西從袖中飛了出來,分別射向兩柄飛刀,當的一聲,兩塊黃色之物由豎變橫,托著飛刀向高三娘子撞去。


  從風聲听來,這飛撞之力甚是凌厲,高三娘子雙手齊伸,抓住了兩塊黃色之物,只覺雙臂震得發痛,上半身盡皆酸麻,低頭看時,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气,托著飛刀的黃色之物,正是那兩塊追魂奪命的賞善罰惡銅牌。


  她早就听人說過善惡二使的規矩,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來的銅牌,就算是答允赴俠客島之宴,再也不能推托。霎時之間,她臉上更無半分血色,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,干笑道:“哈哈,要我……我……我去喝俠客島……喝……腊八……粥”  聲音苦澀不堪,旁人听著都不禁代她難受。


  張三仍是笑嘻嘻的道:“貝先生,你們安排下机關,騙我三弟來冒充幫主。他是個忠厚老實之人,不免上當。我張三、李四卻不忠厚老實了。我們來邀客人,豈有不查個明白的?倘然邀錯了人,鬧下天大的笑話,張三、李四顏面何存?長樂幫幫主這個正主儿,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,倒花了不少力气,已找了來放在這里。兄弟,咱們請正主儿下來,好不好?”  李四道:“不錯,該當請他下來。”  伸手抓住兩張圓凳,呼的一聲,向屋頂擲了上去。


  只听得轟隆一聲響亮,屋頂登時撞出了一個大洞,泥沙紛落之中,挾著一團物事掉了下來,砰的一聲,摔在筵席之前。


  群豪不約而同的向旁避了几步,只見從屋頂摔下來的竟然是一個人。這人縮成一團,蜷伏于地。


  李四左手食指點出,嗤嗤聲響,解開了那人的穴道。那人便慢慢站了起來,伸手揉眼,茫然四顧。


  眾人齊聲惊呼,有的說:“他,他!”  有的說:“怎……怎么……”  有的說:“怪……怪了!”  眾人見到李四凌虛解穴,以指風撞擊數尺外旁人的穴道,這等高深的武功向來只是耳聞,從未目睹,人人已是惊駭無已,又見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是又一個石破天,只是全身綾羅,服飾華麗,更感詫异。只听那人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們又要對我怎樣?”  


  張三笑道:“石幫主,你躲在揚州妓院之中,數月來埋頭不出,艷福無邊。貝先生他們到處尋你不著,只得另外找了個人來冒充你幫主。但你想瞞過俠客島使者的耳目,可沒這么容易了。我們來請你去喝腊八粥,你去是不去?”  說著從袖中取出兩塊銅牌,托在手中。


  那少年臉現懼色,急退兩步,顫聲道:“我……我當然不去。我干么……干么要去?”  


  石破天奇道:“大哥,這……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  


  張三笑道:“三弟,你瞧這人相貌跟你像不像?長樂幫奉他為幫主,本是要他來接銅牌的,可是這人怕死,悄悄躲了起來,貝先生他們無可奈何,便騙了你來頂替他作幫主。可是你大哥、二哥還是將他揪了出來,叫你作不成長樂幫的幫主,你怪不怪我?”  


  石破天搖搖頭,目不轉睛的瞧著那人,過了半晌,說道:“媽媽,爹爹,叮叮當當,貝先生,我……我早說你們認錯了人,我不是他,他……他才是真的。”  


  閔柔搶上一步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是玉儿?”  那人點了點頭,道:“媽,爹,你們都在這里。”  


  白万劍踏上一步,森然道:“你還認得我么?”  那人低下了頭,道:“白師叔,眾……眾位師叔,也都來了。”  白万劍嘿嘿冷笑,道:“我們都來了。”  


  貝海石皺眉道:“這兩位容貌相似,身材年歲又是一樣,到底那一位是本幫的幫主,我可認不出來,這當真是天下之大,無奇不有。你……你才是石幫主,是不是?”  那人點了點頭。貝海石道:“這些日子中,幫主卻又到了何處?咱們到處找你不到。后來有人見到這個……這個少年,說道幫主是在摩天崖上,我們這才去請了來,咳咳……真正想不到……咳咳……”  那人道:“一言難盡,慢慢再說。”  


  廳上突然間寂靜無聲,眾人瞧瞧石破天,又瞧瞧石幫主,兩人容貌果然頗為肖似,但并立在一起,相較之下,畢竟也大為不同。石破天臉色較黑,眉毛較粗,不及石幫主的俊美文秀,但若非同時現身,卻也委實不易分辨。過了一會,只听得閔柔抽抽噎噎的哭了出來。


  白万劍說道:“容貌可以相同,難道腿上的劍疤也是一般無异,此中大有情弊。”  丁當忍不住也道:“這人是假的。真的天哥,左肩上有……有個疤痕。”  石清也是怀疑滿腹,說道:“我那孩儿幼時曾為人暗器所傷。”  指著石破天道:“這人身上有此暗器傷痕,到底誰真誰假,一驗便知。”  眾人瞧瞧石破天,又瞧瞧那華服少年,都是滿腹疑竇。


  張三哈哈笑道:“既要偽造石幫主,自然是一筆一划,都要造得真像才行。真的身上有疤,假的當然也有。貝大夫這‘著手成春’四個字外號,難道是白叫的嗎?他說我三弟昏迷多日,自然是那時候在我三弟身上作上了手腳。”  突然間欺近身去,隨手在那華服少年的肩頭、左腿、左臀三處分別抓了一下。那少年衣褲上登時被他抓出了三個圓孔,露出雪白的肌膚來。


  只見他肩頭有疤、腿上有傷、臀部有良,与丁當、白万劍、石清三人所說盡皆相符。


  眾人都是“啊”  的一聲惊呼,既訝异張三手法之精,這么隨手几抓絲毫不傷皮肉,而切割衣衫利逾并剪,复見那少年身上的疤痕,果与石破天身上一模一樣。


  丁當搶上前去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果真是天哥?”  那少年苦笑道:“叮叮當當,這么些日子不見你,我想得你好苦,你卻早將我拋在九霄云外了。你認不得我,可是你啊,我便再隔一千年,一万年,也永遠認得你。”  丁當听他這么說,喜极而泣,道:“你……你才是真的天哥。他……他可惡的騙子,又怎說得出這些真心情意的話來?我險些儿給他騙了!”  說著向石破天怒目而視,同時情不自禁的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。那少年將手掌緊了一緊,向她微微一笑。丁當登覺如坐春風,喜悅無限。


  石破天走上兩步,說道:“叮叮當當,我早就跟你說,我不是你的天哥,你……你生不生我的气?”  


  突然間拍的一聲,他臉上熱辣辣的著了個耳光。


  丁當怒道:“你這騙子,啊唷,啊唷!”  連連揮手,原來她這一掌打得甚是著力,卻被石破天的內力反激出來,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。


  石破天道:“你……你的手掌痛嗎?”  丁當怒道:“滾開,滾開,我再也不要見你這無恥的騙子!”  石破天黯然神傷,喃喃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故意騙你的。”  丁當怒道:“還說不是故意?你肩頭偽造了個傷疤,干么不早說?”  石破天搖頭道:“我自己也不知道!”  丁當頓足道:“騙子,騙子,你走開!”  一張俏臉蛋脹得通紅。


  石破天眼中淚珠滾來滾去,險些便要奪眶而出,強自忍住,退了開去。


  石清轉頭問貝海石道:“貝先生,這……這位少年,你們從何處覓來?我這孩儿,又如何給你們硬栽為貴幫的幫主?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,還得請你分說明白,以釋眾人之疑。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這位少年相貌与石幫主一模一樣,連你們玄素雙劍是親生的父母,也都分辨不出。我們外人認錯了,怕也難怪吧?”  


  石清點了點頭,心想這話倒也不錯。


  閔柔卻道:“我夫婦和儿子多年不見,孩子長大了,自是不易辨認。貝先生這几年來和我孩子日日相見,以貝先生之精明,卻是不該認錯的。”  


  貝海石咳嗽几聲,苦笑道:“這……這也未必。”  那日他在摩天崖見到石破天,便知不是石中玉,但遍尋石中玉不獲,正自心焦如焚,靈机一動,便有意要石破天頂替。恰好石破天渾渾噩噩,安排起來容易不過,這番用心自是說什么也不能承認的,又道:“石幫主接任敝幫幫主,那是憑武功打敗了司徒前幫主,才由眾兄弟群相推戴。石幫主,此事可是有的?‘硬栽’二字,從何說起?”  


  那少年石中玉道:“貝先生,事情到了這步田地,也就什么都不用隱瞞了。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你,給你擒住。你說只須一切听你吩咐,就饒我性命,于是你叫我加入你們長樂幫,要我當眾質問司徒幫主為何逼得何香主自殺,問他為什么不肯接俠客島銅牌,又叫我跟司徒幫主動手。憑我這點儿微末功夫,又怎是司徒幫主的對手?是你貝先生和眾香主在混亂中一擁而上,假意相勸,其實是一起制住了司徒幫主,逼得他大怒而去,于是你便叫我當幫主。此后一切事情,還不是都听你貝先生的吩咐,你要我東,我又怎敢向西?我想想實在沒有味儿,便逃到了揚州,倒也逍遙快活。那知莫名其妙的卻又給這兩位老兄抓到了這里。將我點了穴道,放在屋頂上。貝先生,這長樂幫的幫主,還是你來當。這個傀儡幫主的差使,請你開恩免了吧。”  他口才便給,說來有條有理,人人登時恍然。


  貝海石臉色鐵青,說道:“那時候幫主說什么話來?事到臨頭,卻又翻悔推托。”  


  石中玉道:“唉,那時候我怎敢不听你吩咐?此刻我爹娘在此,你尚且對我這么狠霸霸的,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。”  他眼見賞善罰惡二使已到,倘若推不掉這幫主之位,勢必性命難保,又有了父母作靠山,言語中便強硬起來。


  米橫野大聲道:“幫主,你這番話未免顛倒是非了。你作本幫幫主,也不是三天兩日之事,平日作威作福,風流快活,作踐良家婦女,難道都是貝先生逼迫你的?若不是你口口聲聲向眾兄弟拍胸擔保,賭咒發誓,說道定然會接俠客島銅牌,眾兄弟又怎容你如此胡鬧?”  


  石中玉難以置辯,便只作沒听見,笑道:“貝先生本事當真不小,我隱居不出,免惹麻煩,虧得你不知從何處去找了這個小子出來。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像。他既愛冒充,就冒充到底好了,又來問我什么?爹,媽,這是非之地,咱們及早离去為是。”  他口齒伶俐,比之石破天實是天差地遠,兩人一開口說話,那便全然不同。


  米橫野、陳沖之、展飛等同時厲聲道:“你想撒手便走,可沒這般容易。”  說著各自按住腰間刀柄、劍把。


  張三哈哈笑道:“石幫主,貝先生,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。憑著司徒橫和石幫主的武功聲望,老實說,也真還不配上俠客島去喝一口腊八粥。長樂幫這几年來干的惡事太多,我兄弟二人今天來到貴幫的本意,乃是‘罰惡’,本來也不盼望石幫主能接銅牌。只不過向例如此,總不免先問上一聲。石幫主你不接銅牌,是不是?好极,好极!你不接最好!”  


  貝海石与長樂幫群豪都是心頭大震,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銅錢牌,這胖瘦二人便要大開殺戒。听這胖子言中之意,此行主旨顯是誅滅長樂幫。他二人适才露的几手功夫,全幫無人能敵。但石中玉顯然說什么也不肯做幫主,那便如何是好?


  霎時之間,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。人人目光都瞧著石中玉。


  石破天道:“貝先生,我大哥……他可不是說著玩的,說殺人便當真殺人,飛魚幫、鐵叉會那些人,都給他兩個殺得干干淨淨。我看不論是誰做幫主都好,先將這兩塊銅牌接了下來,免得多傷人命。雙方都是好兄弟,真要打起架來,我可不知要幫誰才好。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是啊,石幫主,這銅牌是不能不接的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:“石幫主,你就接了銅牌吧。你接牌也是死,不接也是死。只不過若是不接呢,那就累得全幫兄弟都陪了你一起死,這……這于心何忍?”  


  石中玉嘿嘿冷笑,說道:“你慷他人之慨,話倒說得容易。你既如此大仁大義,干么不給長樂幫擋災解難,自己接了這兩塊銅牌?嘿嘿,當真好笑!”  


  石破天歎了口气,向石清、閔柔瞧了一眼,向丁當瞧了一眼,說道:“貝先生,眾位一直待我不錯,原本盼我能為長樂幫消此大難,真的石幫主既不肯接,就由我來接吧!”  說著走向張三身前,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銅牌。眾人盡皆愕然。


  張三將手一縮,說道:“且慢!”  向貝海石道:“俠客島邀宴銅牌,只交正主。貴幫到底奉那一位作幫主?”  


  貝海石等万料不到,石破天在識破各人的陰謀詭計之后,竟仍肯為本幫賣命,這些人雖然個個凶狡剽悍,但此時無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,不約而同的齊向石破天躬身行禮,說道:“愿奉大俠為本幫幫主,遵從幫主號令,決不敢有違。”  這几句話倒也說得万分誠懇。


  石破天還禮道:“不敢,不敢!我什么事都不懂,說錯了話,做錯了事,你們不要怪我才好。”  貝海石等齊道:“不敢!”  


  張三哈哈一笑,問道:“兄弟,你到底姓什么?”  石破天茫然搖頭,說道:“我真的不知道。”  向閔柔瞧了一眼,又向石清瞧了一眼,見兩人對自己瞧著的目光中仍是充滿愛惜之情,說道:“我……我還是姓石吧!”  張三道:“好!長樂幫石幫主,今年十二月初八,請到俠客島來喝腊八粥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自當前來拜訪兩位哥哥。”  


  張三道:“憑你的武功,這碗腊八粥大可喝得。只可惜長樂幫卻從此逍遙自在了。”  李四搖頭道:“可惜,可惜!”  不知是深以不能誅滅長樂幫為憾,還是說可惜石破天枉自為長樂幫送了性命。貝海石等都低下了頭,不敢和張三、李四的目光相對。


  張三、李四對望一眼,都點了點頭。張三右手揚處,兩塊銅牌緩緩向石破天飛去。銅牌份量不輕,擲出之后,本當勢挾勁風的飛出,但如此緩緩凌空推前,便如空中有兩根瞧不見的細線吊住一般,內力之奇,實是罕見罕聞。


  眾人睜大了眼睛,瞧著石破天。閔柔突然叫道:“孩儿別接!”  石破天道:“媽,我已經答允了的。”  雙手伸去,一手抓住了一塊銅牌,向石清道:“爹爹……不……石……石庄主明知危險,仍是要代上清觀主赴俠客島去,孩儿……我也要學上一學。”  


  李四道:“好!英雄俠義,不枉了跟你結拜一場。兄弟,咱們把話說在前頭,到得俠客島上,大哥、二哥對你一視同仁,可不能給你什么特別照顧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  


  李四道:“這里還有几塊銅牌,是邀請關東范、風、呂三位去俠客島喝腊八粥的。三位接是不接?”  


  范一飛向高三娘子瞧了一眼,心想:“你既已經接了,咱們關東四大門派同進同退,也只有硬著頭皮,將這條老命去送在俠客島了。”  當即說道:“承蒙俠客島上的大俠客們瞧得起,姓范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之理?”  走上前去,從李四手中接過兩塊銅牌。風良哈哈一笑,說道:“到十二月初八還有兩個月,就算到那時非死不可,可也是多活了兩個月。”  當下与呂正平都接了銅牌。


  張三、李四二人抱拳行禮,說道:“各位賞臉,多謝了。”  向石破天道:“兄弟,我們尚有遠行,今日可不能跟你一起喝酒了,這就告辭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喝三碗酒,那也無妨。兩位哥哥的酒葫蘆呢?”  張三笑道:“扔了,扔了!這种酒配起來可艱難得緊,帶著兩個空葫蘆有什么趣味?好吧,二弟,咱哥儿三個這就喝三碗酒。”  


  長樂幫中的幫眾斟上酒來,張三、李四和石破天對干三碗。


  石清踏上一步,朗聲道:“在下石清,忝為玄素庄庄主,意欲与內子同上俠客島來討一碗腊八粥喝。”  


  張三心想:“三十多年來,武林中人一听到俠客島三字,無不心惊膽戰,今日居然有人自愿前往,倒是第一次听見。”  說道:“石庄主、石夫人,這可對不起了。你兩位是上清觀門下,未曾另行開門立派,此番難以奉請。楊老英雄和別的几位也是這般。”  


  白万劍問道:“兩位尚有遠行,是否……是否前去凌霄城?”  張三道:“白英雄料事如神,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訪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。”  白万劍臉上登時變色,踏上一步,欲言又止,隔了半晌,才道:“好。”  


  張三笑道:“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,咱們還可在凌霄城再見。請了,請了!”  和李四一舉手,二人一齊轉身,緩步出門。


  高三娘子罵道:“王八羔子,什么東西!”  左手揮處,四柄飛刀向二人背心擲去。她明知這一下万難傷到二人,只是心中憤懣難宣,放几口飛刀發泄一下也是好的。


  眼見四柄飛刀轉瞬間便到了二人背后,二人似是絲毫不覺。石破天忍不住叫道:“兩位哥哥小心了!”  猛听得呼的一聲,二人向前飛躍而出,迅捷難言,眾人眼前只一花,四柄飛刀拍的一聲,同時釘在門外的照壁之上,張三李四卻已不知去向。飛刀是手中擲出的暗器,但二人使輕功縱躍,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。群豪相顧失色,如見鬼魅。高三娘子兀自罵道:“王八羔……”  但忍不住心惊,只罵得三個字,下面就沒聲音了。


  石中玉攜著丁當的手,正在慢慢溜到門口,想乘眾人不覺,就此溜出門去,不料高三娘子這四口飛刀,卻將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門邊。白万劍厲聲喝道:“站住了!”  轉頭向石清道:“石庄主,你交代一句話下來吧!”  


  石清歎道:“姓石的生了這樣……這樣的儿子,更有什么話說?白師兄,我夫婦攜帶犬子,同你一齊去凌霄城向白老伯領罪便是。”  


  一听此言,白万劍和雪山群弟子無不大感意外,先前為了個假儿子,他夫婦奮力相救,此刻真儿子現身,他反而答允同去凌霄城領罪,莫非其中有詐?


  閔柔向丈夫望了一眼,這時石清也正向妻子瞧來。二人目光相接,見到對方神色凄然,都是不忍再看,各將眼光轉了開去,均想:“原來咱們的儿子終究是如此不成材的東西,既答允了做長樂幫的幫主,大難臨頭之際,卻又縮頭避禍,這樣的人品,唉!”  


  他夫婦二人這几日來和石破天相處,雖覺他大病之后,記憶未复,說話舉動甚是幼稚可笑,但覺他天性淳厚,而天真爛漫之中往往流露出一股英俠之气,心下甚是歡喜。閔柔更是心花怒放,石破天愈不通世務,她愈覺這孩子就像是從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歲孩童,勾引起當年許多甜蜜的往事。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現,容貌雖然相似,行為卻全然大异,一個狡獪懦怯,一個銳身任難,偏偏那個懦夫才是自己的儿子。


  閔柔對石中玉好生失望,但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,向他招招手,柔聲道:“孩子,你過來!”  石中玉走到她身前,笑道:“媽,這些年來,孩儿真想念你得緊。媽,你越來越年輕俊俏啦,任誰見了,都會說是我姊姊,決不信你是我的親娘。”  閔柔微微一笑,心頭甚是气苦:“這孩子就學得一副油腔滑調。”  笑容之中,不免充滿了苦澀之意。


  石中玉又道:“媽,孩儿早几年曾覓得一對碧玉鐲儿,一直帶在身邊,只盼那一日見到你,親手給你帶在手上。”  說著從怀中掏出個黃緞包儿,打了開來,取出一對玉鐲,一朵鑲寶石的珠花,拉過母親手來,將玉鐲給她帶在腕上。


  閔柔原本喜愛首飾打扮,見這副玉鐲溫潤晶瑩,甚是好看,想到儿子的孝心,不由得慍意漸減。她可不知這儿子到處拈花惹草,一向身邊總帶著珍貴的珍寶首飾,一見到美貌女子,便取出贈送,以博歡心。


  石中玉轉過身來,將珠花插在丁當頭發上,低聲笑道:“這朵花該當再美十倍,才配得我那叮叮當當的花容月貌,眼下沒法子,將就著戴戴吧。”  丁當大喜,低聲道:“天哥,你總是這般會說話。”  伸手輕輕撫弄鬢上的珠花,斜視石中玉,臉上喜气盎然。


  貝海石咳嗽了几聲,說道:“難得楊老英雄、石庄主夫婦、關東四大門派眾位英雄大駕光臨。种种誤會,亦已解釋明白。讓敝幫重整杯盤,共謀一醉。”  


  但石清夫婦、白万劍、范一飛等各怀心事,均想:“你長樂幫的大難有人出頭擋過了,我們卻那有心情來喝你的酒?”  白万劍首先說道:“俠客島的兩個使者說道要上凌霄城去,在下非得立時赶回不可。貝先生的好意,只有心領了。”  石清道:“我們三人須和白師兄同去。”  范一飛等也即告辭,說道腊八粥之約為期不遠,須得赶回關東;言語中含糊其辭,但人人心下明白,他們是要赶回去分別料理后事。


  當下群豪告辭出來。石破天神色木然,隨著貝海石送客,心中十分凄涼:“我早知他們是弄錯了,偏偏叮叮當當說我是她的天哥,石庄主夫婦又說我是他們的儿子。”  突然之間,只覺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人,誰也和自己無關“我真的媽媽不要我了,師父史婆婆和阿繡不要我了,連阿黃也不要我了!”  


  范一飛等又再三向他道謝解圍之德。白万劍道:“石幫主,數次得罪,大是不該,尚請見諒。石幫主英雄豪邁,以德報怨,紫煙島上又多承相救,在下十分心感。此番回去,若是僥幸留得性命,日后很愿和石幫主交個朋友。”  石破天唯唯以應,只想放聲大哭。


  石清夫婦和石破天告別之時,見他容色凄苦,心頭也大感辛酸。閔柔本想說收他做自己義子,但想他是江南大幫的幫主,身份可說已高于自己夫婦,武功又如此了得,認他為子的言語自是不便出口,只得柔聲道:“石幫主,先前數日,我夫婦誤認了你,對你甚是不敬,只盼……只盼咱們此后尚有再見之日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是,是!”  目送眾人离去,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見,他兀自怔怔的站在大門外出神。


  貝海石又是慚愧,又是感激,早就遠遠躲開。其余幫眾只道石破天接了銅牌后自知死期不遠,心頭不快,誰也沒敢過來跟他說話,万一幫主將脾气發在自己頭上,豈不倒霉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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