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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真相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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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石破天和丁當遠遠跟在關東群豪之后,馳出十余里,便見前面黑壓壓地好大一片松林。只听得范一飛朗聲道:“是那一路好朋友相邀?關東万馬庄、快刀門、青龍門、臥虎溝拜山來啦。”  丁當道:“咱們躲在草叢里瞧瞧,且看是不是爺爺。”  兩人縱身下馬,彎腰走近,伏在一塊大石之后。


  范一飛等听到馬蹄之聲,早知二人跟著來,也不過去招呼,只是凝目瞧著松林。四個掌門人站在前面,十余名弟子隔著丈許,排成一列,站在四人之后。松林中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。下弦月不甚明亮,映著滿野松林,照得人面皆青。


  過了良久,忽听得林中一聲忽哨,左側和右側各有一行黑衣漢子奔出。每一行都有五六十人,百余人遠遠繞到關東群豪之后,兜將轉來,將群豪和石丁二人都圍住了,站定身子,手按兵刃,一聲不出。跟著松林中又出來十名黑衣漢子,一字排開。石破天輕噫一聲,這十人竟是長樂幫內五堂的正副香主,米橫野、陳沖之、展飛等一齊到了。這十人一站定,林中緩步走出一人,正是‘著手成春’貝海石。他咳嗽了几聲,說道:“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枉顧,敝幫兄弟……咳咳……不敢在總舵靜候,特來遠迎。咳……只是各位來得遲了,教敝幫合幫上下,等得十分心焦。”  


  范一飛听得他說話之間咳嗽連聲,便各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貝海石,心想原來對方正是自己此番前來找尋的正主儿,雖見長樂幫聲勢浩大,反放下了心事,尋思:“既是長樂幫,那么生死榮辱,憑此一戰,倒免了跟毫不相干的丁不四等人糾纏不清。”  一想到丁不四,忍不住打個寒戰,便抱拳道:“原來是貝先生遠道來迎,何以克當?在下臥虎溝范一飛。”  跟著給呂正平、風良、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見了。


  石破天見他們客客气气的廝見,心道:“他們不是來打架的。”  低聲道:“是自己人,咱們出去相見吧。”  丁當拉住他手臂,在他耳邊道:“且慢,等一等再說。”  


  只听范一飛道:“我們約定來貴幫拜山,不料途中遇到一些耽擱,是以來得遲了,還請貝先生和眾位香主海涵。”  貝海石道:“好說,好說。不過敝幫石幫主恭候多日,不見大駕光臨,只道各位已將約會之事作罷。石幫主另有要事,便沒再等下去了。”  范一飛一怔,說道:“不知石英雄到了何處?不瞞貝先生說,我們万里迢迢的來到中原,便是盼和貴幫的石英雄會上一會。若是會不到石英雄,那……那……未免令我們好生失望了。”  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几聲,卻不作答。


  范一飛又道:“我們攜得一些關東土產,几張貂皮,几斤人參,奉贈石英雄、貝先生、和眾位香主。微禮不成敬意,只是千里送鵝毛之意,請各位笑納。”  左手擺了擺,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馬旁,從馬背上解下三個包裹,躬身送到貝海石面前。


  貝海石笑道:“這……這個實在太客气了。承各位賜以厚貺,當真……咳咳……當真是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了,多謝,多謝!”  米橫野等將三個包裹接了過去。


  范一飛從自己背上解下一個小小包裹,雙手托了,走上三步,朗聲道:“貴幫司徒幫主昔年在關東之時,和在下以及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,蒙司徒幫主不棄,跟我們可說是有過命的交情。這時是一只成形的千年人參,服之延年益壽,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,是送給司徒大哥的。”  他雙手托著包裹,望定了貝海石,卻不將包裹遞過去。


  石破天好生奇怪:“怎么另外還有一個司徒幫主?”  


  只听貝海石咳了几聲,又歎了口長气,說道:“敝幫前幫主司徒大哥,咳咳……前几年遇上了一件不快意事,心灰意懶,不愿再理幫務,因此上將幫中大事交給了石幫主。司徒大哥……他老人家……咳咳……入山隱居,久已不聞消息,幫中老兄弟們都牽記得緊。各位這份厚禮,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,倒不大容易了。”  


  范一飛道:“不知司徒大哥在何處隱居?又是不知為了何事退隱?”  辭意漸嚴,已隱隱有質問之意。


  貝海石微微一笑,說道:“在下只是司徒幫主的部屬,于他老人家的私事,所知實在不多,范兄等几位既是司徒幫主的知交,在下正好請教,何以正當長樂幫好生興旺之際,司徒幫主突然將這副重擔交托了給石幫主?”  這一來反客為主,登時將范一飛的咄咄言辭頂了回去,反令他好生難答。范一飛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我們怎么知道?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當司徒幫主交卸重任之時,眾兄弟對石幫主的人品武功,可說一無所知,見他年紀甚輕,武林中又無名望,由他來率領群雄,老實說大伙儿心中都有點儿不服。可是石幫主接任之后,便為本幫立了几件大功,果然司徒幫主巨眼識英雄,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一等,見識亦是非凡,咳咳……若非如此,他又怎會和眾位遼東英雄論交?嘿嘿!”  言下之意自是說,倘若你們認為司徒幫主眼光不對,那么你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腳色了。


  呂正平突然插口道:“貝大夫,我們在關東得到的訊息,卻非如此,因此上一齊來到中原,要查個明白。”  


  貝海石淡淡的道:“万里之外以訛傳訛,也是有的。卻不知列位听到了什么謠言?”  


  呂正平道:“真相尚未大白之前,這到底是否謠言,那也還難說。我們听一位好朋友說道,司徒大哥是……是……”  眼中精光突然大盛,朗聲道:“……是被長樂幫的奸人所害,死得不明不白。這幫主之位,卻落在一個貪淫好色、凶橫殘暴的少年浪子手里。這位朋友言之鑿鑿,听來似乎不是虛語。我們記著司徒大哥昔年的好處,雖然自知武功名望,實在不配來過問貴幫的大事,但為友心熱,未免……未免冒昧了。”  


  貝海石嘿嘿一聲冷笑,說道:“呂兄言之有理,這未免冒昧了。”  


  呂正平臉上一熱,心道:“人道‘著手成春’貝海石精干了得,果是名不虛傳。”  大聲說道:“貴幫愿奉何人為主,局外人何得過問?我們這些關東武林道,只想請問貴幫,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?他不任貴幫幫主,到底是心所甘愿,還是為人所迫?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姓貝的雖不成器,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,說過了的話,豈有改口的?閣下要是咬定貝某撒謊,貝某也只有撒謊到底了。嘿嘿,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來歷之人,熱心為朋友,本來令人好生欽佩。但這一件事,卻是欠通啊欠通!”  


  高三娘子向來只受人戴高帽,拍馬屁,給貝海石如此奚落,不禁大怒,厲聲說道:“害死司徒大哥的,只怕你姓貝的便是主謀。我們來到中原,是給司徒大哥報仇來著,早就沒想活著回去。你男子漢大丈夫,既有膽子作下事來,就該有膽子承擔,你給我爽爽快快說一句,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?”  


  貝海石懶洋洋的道:“姓貝的生了這許多年病,鬧得死不死,活不活的,早就覺得活著也沒多大味道。高三娘子要殺,不妨便請動手。”  


  高三娘子怒道:“還虧你是個武林名宿,卻來給老娘耍這憊賴勁儿。你不肯說,好,你去將那姓石的小子叫出來,老娘當面問他。”  她想貝海石老奸巨猾,斗嘴斗他不過,動武也怕寡不敵眾,那石幫主是個后生小子,縱然不肯吐實,從他神色之間,總也可看到些端倪。


  站在貝海石身旁的陳沖之忽然笑道:“不瞞高三娘子說,我們石幫主喜歡女娘們,那是不錯,但他只愛見年輕貌美、溫柔斯文的小妞儿。要他來見高三娘子,這個……嘿嘿……只怕他……嘿嘿……”  這几句話語气輕薄,言下之意,自是譏嘲高三娘子老丑潑辣,石幫主全無見她一見的胃口。


  丁當在暗中偷笑,低聲道:“其實高姊姊相貌也很好看啊,你又看上了她,是不是?”  石破天道:“又來胡說八道!小心她放飛刀射你!”  丁當笑道:“她放飛刀射我,你幫那一個?”  石破天還沒回答。高三娘子大怒之下,果然放出了三柄飛刀,銀光急閃,向陳沖之射去。


  陳沖之一一躲開,笑道:“你看中我有什么用?”  口中還在不干不淨的大肆輕薄。


  范一飛叫道:“且慢動手!”  但高三娘子怒气一發,便不可收拾,飛刀接連發出,越放越快。陳沖之避開了六把,第七把竟沒能避過,噗的一聲,正中右腿,登時屈腿跪倒。高三娘子冷笑道:“下跪求饒么?”  陳沖之大怒,拔刀扑了上來。風良揮軟鞭擋開。


  眼見便是一場群毆之局,石破天突然叫道:“不可打架,不可打架!你們要見我,不是已經見到了么?”  說著攜了丁當之手,從大石后竄了出來,几個起落,已站在人叢之中。


  陳沖之和風良各自向后躍開。長樂幫中群豪歡聲雷動,一齊躬身說道:“幫主駕到!”  


  范一飛等都大吃一惊,眼見長樂幫眾人的神气絕非作偽,轉念又想:“恩公自稱姓石,年紀甚輕,武功极高,他是長樂幫的幫主,本來毫不希奇,只怪我們事先沒想到。他自稱石中玉,我們卻听說長樂幫幫主叫什么石破天。嗯,石中玉,字破天,那也尋常得很啊。”  


  高三娘子歉然道:“石……石恩公,原來你……你便是長樂幫的幫主,我們可當真鹵莽得緊。早知如此,那還有什么信不過的?”  


  石破天微微一笑,向貝海石道:“貝先生,沒想到在這里碰到大家,這几位是我朋友,大家別傷和气。”  


  貝海石見到石破天,不胜之喜,他和關東群豪原無嫌隙,略略躬身,說道:“幫主親來主持大局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,一切仗幫主作主。”  


  高三娘子道:“我們誤听人言,只道司徒大哥為人所害,因此上和貴幫訂下約會,那里知道新幫主竟然便是石恩公。石恩公義薄云天,自不會對司徒大哥作下什么虧心事,定是司徒大哥見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強,年少有為,因此上退位讓賢,卻不知司徒大哥可好?”  


 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,轉頭向貝海石道:“這位司徒……司徒大哥……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司徒前幫主眼下隱居深山,什么客人都不見,否則各位如此熱心,万里赶來,本該是和他會會的。”  


  呂正平道:“在下适才出言無狀,得罪了貝先生,真是該死之极,這里謝過。”  說著深深一揖,又道:“但司徒大哥和我們交情非同尋常,這番來到中原,終須見上他一面,万望恩公和貝先生代為求懇。司徒大哥不見外人,我們可不是外人。”  說著雙目注視石破天。


 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:“這位司徒前輩,不知住得遠不遠?范大哥他們走了這許多路來探訪他,倘若見不到,豈非好生失望?”  


  貝海石甚感為難,幫主的說話就是命令,不便當眾違抗,只得道:“其中的种种干系,一時也說不明白。各位遠道來訪,長樂幫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?敝幫總舵离此不遠,請各位遠客駕臨敝幫,喝一杯水酒,慢慢再說不遲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奇道:“總舵离此不遠?”  貝海石微現詫异之色,說道:“此處向東北,抄近路到鎮江總舵,只五十里路。”  石破天轉頭向丁當望去。丁當格的一笑,伸手抿住了嘴。


  范一飛等正要追查司徒幫主司徒橫的下落,不約而同的都道:“來到江南,自須到貴幫總舵拜山。”  


  當下一行人逕向東北進發,天明后已到了鎮江長樂幫總舵。幫中自有管事人員對遼東群豪殷勤接待。


  石破天和丁當并肩走進內室。侍劍見幫主回來,不由得又惊又喜,見他帶著一個美貌少女,那是見得多了,心想:“身子剛好了些,老毛病又發作了。先前我還道他一場大病之后變了性子,哼,他若變性,當真日頭從西方出來呢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洗了臉,剛喝得一杯茶,听得貝海石在門外說道:“侍劍姐姐,請你稟告幫主,貝海石求見。”  石破天不等侍劍來稟,便擎帷走出,說道:“貝先生,我正想請問你,那位司徒幫主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請幫主移步。”  領著他穿過花園,來到菊畔壇的一座八角亭中,待石破天坐下,這才就坐,道:“幫主生了這場病,隔了這許多日子,以前的事仍然記不得么?”  


  石破天曾听父母仔細剖析,說道長樂幫群豪要他出任幫主,用心險惡,是要他為長樂幫擋災,送他一條小命,以解除全幫人眾的危難。但貝海石一直對他恭謹有禮,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熱交攻,幸得他相救,其后連日發病,他又曾用心診治,雖說出于自私,但自己這條命總是他救的,此刻如果直言質詢,未免令他臉上難堪,再說,從前之事确是全然不知,也須問個明白,便道:“正是,請貝先生從頭至尾,詳述一遍。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司徒前幫主名叫司徒橫,外號八爪金龍,是幫主的師叔,幫主這總還記得吧?”  石破天奇道:“是我師叔,我……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了?那是什么門派?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司徒幫主向來不說他的師承來歷,我們屬下也不便多問。三年以前,幫主奉了師父之命……”  石破天問道:“奉了師父之命,我師父是誰?”  貝海石搖了搖頭,道:“幫主這場病當真不輕,竟連師父也忘記了。幫主的師承,屬下卻也不知。上次雪山派那白万劍硬說幫主是雪山派弟子,屬下也是好生疑惑,瞧幫主的武功家數,似乎不像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我師父?我只拜過金烏派的史婆婆為師,不過那是最近的事。”  伸指敲了敲腦袋,只覺自己所記的事,与旁人所說總是不相符合,心下好生煩惱,問道:“我奉師父之命,那便如何?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幫主奉師父之命,前來投靠司徒幫主,要他提攜,在江湖上創名立万。過不多時,本幫便發生了一件大事,那是因商議賞善罰惡、銅牌邀宴之事而起。這一會事,幫主可記得么?”  石破天道:“賞善罰惡的銅牌,我倒知道。當時怎么商議,我腦子里卻是一點影子也沒有了。”  貝海石道:“本幫每年一度,例于三月初三全幫大聚,總舵各香主、各地分舵舵主,都來鎮江聚會,商討幫中要務。三年前的大聚之中,有個何香主忽然提到,本幫近年來好生興旺,再過得三年,邀宴銅牌便將重現江湖,那時本幫勢難幸免,如何應付,須得先行有個打算才好,免得事到臨頭,慌了手腳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點頭道:“是啊,賞善罰惡的銅牌一到,幫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腊八粥,全幫上下都有盡遭殺戮之禍。那是我親眼見到過的。”  貝海石心中一凜,奇道:“幫主親眼見到過了?”  石破天道:“其實我真的不是你們幫主。不過這件事我卻見到了的,那是飛魚幫和鐵叉會,兩幫人眾都給殺得干干淨淨。”  心道:“唉!大哥、二哥可也太辣手了。”  


  飛魚幫和鐵叉會因不接銅牌而慘遭全幫屠殲之事,早已傳到了長樂幫總舵。貝海石歎了口气,說道:“我們早料到有這一天,恩此那位何香主當年提出這件事來,實在也不能說是杞人憂天,是不是?可是司徒幫主一听,立時便勃然大怒,說何香主煽動人心,圖謀不軌,當即下令將他扣押起來。大伙儿紛紛求情,司徒幫主嘴上答允,半夜里卻悄悄將他殺了,第二日卻說何香主畏罪自殺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那為了什么?想必司徒幫主和這位何香主有仇,找個因頭將他害死了。”  貝海石搖頭道:“那倒不是,真正原因是司徒幫主不愿旁人提及這回事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點了點頭。他資質本甚聰明,只是從來少見人面,于人情世故才一竊不通,近來与石清夫婦及丁當相處多日,已頗能揣摩旁人心思,尋思:“司徒幫主情知倘若接了銅牌赴宴,那便是葬身海島,有去無回;但若不接銅牌,卻又是要全幫上下弟兄陪著自己一塊儿送命。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日思夜想,盤算了好几年,卻不愿別人公然提起這個難題。”  


  貝海石續道:“眾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殺的。他殺何香主不打緊,但由此可想而知,當邀宴銅牌到來之時,他一定不接,決不肯犧牲一己,以換得全幫上下的平安。眾兄弟當時各怀心事,默不作聲,便在那時,幫主你挺身而出,質問師叔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大為奇怪,說道:“是我挺身而出,質問……質問他?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是啊!當時幫主你侃侃陳辭,說道:‘師叔,你既為本幫之主,便當深謀遠慮,為本幫圖個長久打算。善惡二使复出江湖之期,已在不遠。何香主提出這件事來,也是為全幫兄弟著想,師叔你逼他自殺,只恐眾兄弟不服。’司徒幫主當即變臉喝罵,說道:‘大膽小子,這長樂幫總舵之中,那有你說話的地方?長樂幫自我手中而創,便算自我手中而毀,也挨不上別人來多嘴多舌。’司徒幫主這几句話,更叫眾兄弟心寒。幫主你卻說道:‘師叔,你接牌也是死,不接牌也是死,又有什么分別?若不接牌,只不過教這許多忠肝義膽的好兄弟們都陪上一條性命而已,于你有什么好處?倒不如爽爽快快的慷慨接牌,教全幫上下,永遠記著你的恩德。’”  


  石破天點頭道:“這番話倒也不錯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貝先生,我卻沒這般好口才,沒本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。”  貝海石微笑道:“幫主何必過謙?幫主只不過大病之后,腦力未曾全复。日后痊愈,自又辯才無礙,別說本幫無人能及,便是江湖上,又有誰及得你上?”  石破天將信將疑,道:“是么?我……我說了這番話后,那又如何?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司徒幫主登時臉色發青,拍桌大罵,叫道:‘快……快給我將這沒上沒下的小子綁了起來!’可是他連喝數聲,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竟是誰也不動。司徒幫主更加气惱,大叫:‘反了,反了!你們都跟這小子勾結了起來,要造我的反是不是?好,你們不動手,我自己來宰了這小子!’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眾兄弟可勸住了他沒有?”  


  貝海石子道:“眾兄弟心中不服,仍是誰也沒有作聲。司徒幫主當即拔出八爪飛抓,縱身离座,便向幫主你抓了過來。你身子一幌,登時避開。司徒幫主連使殺著,卻都給你一一避開,也始終沒有還手。你雙手空空,司徒幫主的飛爪在武林中也是一絕,你居然能避得七八招,實是十分的難能可貴。當時米香主便叫了起來:‘幫主,你師侄讓了你八招不還手,一來尊你是幫主,二來敬你是師叔,你再下殺手,天下人可都要派你的不是了。’司徒幫主怒喝:‘誰叫他不還手了?反正你們都已偏向了他,大伙儿齊心合力將我殺了,奉這小子為幫主,豈不遂了眾人的心愿?’”  


  “他口中怒罵,手上絲毫不停,霎時之間,你連遇凶險,眼見要命喪于他飛抓之下。展香主叫道:‘石兄弟,接劍!’將一柄長劍拋過來給你。你伸手抄去,又讓了三招,說道:‘師叔,我已讓了二十招,你再不住手,我迫不得已,可要得罪了。’司徒幫主目露凶光,揮鋼爪向你面門抓到,當時議事廳上二十余人齊聲大呼:‘還手,還手,莫給他害了!’你說道:‘得罪!’這才舉劍擋開他的飛爪。”  


  “你二人這一動手,那就斗得十分激烈。斗了一盞茶時分,人人都已瞧出幫主你未出全力,是在讓他,但他還是狠命相扑,終于你使了一招猶似‘順水推舟’那樣的招式,劍尖刺中了他右腕,他飛爪落地,你立即收劍,躍開三步。司徒幫主怔怔而立,臉上已全無血色,眼光從眾兄弟的臉上一個個橫掃過去。這時議事廳上半點聲息也無,只有他手腕傷口中的鮮血,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下,發出极輕微的嗒嗒之聲。過了好半晌,他慘然說道:‘好,好,好!’大踏步向外走去。廳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,仍是誰也沒有出聲。”  


  “司徒幫主這么一走,誰都知道他是再也沒面目回來了,幫中不可無主,大家就推你繼承。當時你慨然說道:‘小子無德無能,本來決計不敢當此重任,只是再過三年,善惡銅牌便將重現江湖。小子暫居此位,那邀宴銅牌若是送到本幫,小子便照接不誤,替各位擋去一場災難便是。’眾兄弟一听,齊聲歡呼,當即拜倒。不瞞幫主說,你力戰司徒幫主,武功之強,眾目所睹,大家本已心服,其實即使你武功平平,只要答允為本幫擋災解難,大家出于私心,也都必擁你為主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點頭道:“因此我几番出外,你們都急得什么似的,唯恐我一去不回。”  


  貝海石臉上微微一紅,說道:“幫主就任之后,諸多措施,大家也無异言,雖說待眾兄弟嚴峻了些,但大家想到幫主大仁大義,甘愿舍生以救眾人之命,什么也都不在乎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沉吟道:“貝先生,過去之事,我都記不起了,請你不必隱瞞,我到底做過什么大錯事了?”  貝海石微笑道:“說是大錯,卻也未必。幫主方當年少,風流倜儻了些,也不足為病。好在這些女子大都出于自愿,強迫之事,并不算多。長樂幫的聲名本來也不如何高明,眾兄弟听到消息,也不過置之一笑而已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只听得額頭涔涔冒汗,貝海石這几句話輕描淡寫,但顯然這几年來自怀的風流罪過定是作下了不少。可是他苦苦思索,除了丁當一人之外,又和那些女子有過不清不白的私情勾當,實是一個也想不起來;突然之間,心中轉過一個念頭:“倘若阿繡听到了這番話,只須向我瞧上一眼,我就……我就……”  


  貝海石道:“幫主,屬下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,不知是否該說?”  石破天忙道:“正要請貝先生教我,請你說得越老實越好。”  貝海石道:“咱們長樂幫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,原是勢所難免,否則全幫二万多兄弟吃飯穿衣,又從那里生發得來?咱們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漢,也用不著守他們那些仁義道德的臭規矩。只不過幫中自家兄弟們的妻子女儿,依屬下之見,幫主還是……還是少理睬她們為妙,免得傷了兄弟間的和气。”  


  石破天登時滿臉通紅,羞愧無地,想起那晚展香主來行刺,說自己勾引他的妻子,只怕此事确是有的,那便如何是好?


  貝海石又道:“丁不三老先生行為古怪,武功又是极高,幫主和他孫女儿來往,將來遺棄了她,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干休,幫主雖然也不會怕他,但總是多樹一個強敵……”  石破天插口道:“我怎會遺棄丁姑娘?”  貝海石微笑道:“幫主喜歡一個姑娘之時,自是當她心肝寶貝一般,只是幫主對這些姑娘都沒長性。這位丁姑娘嘛,幫主真要跟她相好,也沒什么。但拜堂成親什么的,似乎可以不必了,免得中了丁老儿的圈套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我已經和她拜堂成親了。”  貝海石道:“其時幫主重病未愈,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儿的擺布,那也不能作的准的。”  石破天皺眉,一時難以回答。


  貝海石心想談到此處,已該适可而止,便即扯開話題,說道:“關東四門派聲勢洶洶的找上門來,一見幫主,登時便軟了下來,恩公長、恩公短的,足見幫主威德。幫主武功增長奇速,可喜可賀,但不知是什么緣故?”  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、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,途中關東群豪早已加油添醬的說与長樂幫眾人知曉。貝海石万万料不得石破天武功竟會如此高強,當下想套問原由,但石破天自己也莫明其妙,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
  貝海石卻以為他不肯說,便道:“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頗有名望的人物。幫主于他們既有大恩,便可乘机籠絡,以為本幫之用。他們若是問起司徒前幫主的事,幫主只須說司徒幫主已經退隱,屬下适才所說的經過,卻不必告知他們,以免另生枝節,于大家都無好處。”  石破天點點頭道:“貝先生說得是。”  


  兩人說了一會閒話,貝海石從怀中摸出一張清單,稟告這几個月來各處分舵調換了那些管事人員,什么山寨送來多少銀米,在什么碼頭收了多少月規。石破天不明所以,只是唯唯而應,但听他說來,長樂幫的作為,有些正是父母這几日來所說的傷天害理勾當,許多地方的綠林山寨向長樂幫送金銀珠玉、糧食牲口,擺明了是坐地分髒;又有什么地方的幫會不听號令,長樂幫便去將之滅了。他心中覺得不對,卻不知如何向貝海石說才是。


  當晚總舵大張筵席,宴請關東群豪,石破天、貝海石、丁當在下首相陪。


  酒過三巡,各人說了些客气話。范一飛道:“恩公大才,整理得長樂幫這般興旺,司徒大哥想來也必十分喜歡,”  貝海石道:“司徒前輩此刻的釣魚种花,什么人都不見,好生清閒舒适。敝幫的俗務,我們也不敢去稟報他老人家知道。”  


  范一飛正想再設辭探問,忽見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貝海石身旁,在他耳旁低語了几句。


  貝海石笑著點頭,道:“很好,很好。”  轉頭向石破天笑道:“好教幫主得知,雪山派群弟子給咱們擒獲之后,這几天凌霄城又派來后援,意圖救人。那知偷雞不著蝕把米,剛才又給咱們抓了兩個。”  石破天微微一惊,道:“將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?”  貝海石笑道:“上次幫主和白万劍那廝一起离開總舵,眾兄弟好生記挂,只怕幫主忠厚待人,著了那斯的道儿……”  他當著關東群豪之面,不便直說石破天為白万劍所擒,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辭,又道:“咱們全幫出動,探問幫主的下落,在當涂附近撞到一干雪山弟子,略使小計,便將他們都擒了來,禁在總舵,只可惜白万劍那廝机警了得,單單走了他一人。”  


  丁當突然插口問道:“那個花万紫花姑娘呢?”  貝海石笑道:“那是第一批在總舵擒住的,丁姑娘當時也在場,是不是?那次一共拿住了七個。”  


  范一飛等心下駭然,均想:“雪山派赫赫威名,不料在長樂幫手下遭此大敗。”  


  貝海石又道:“我們向雪山派群弟子盤問幫主的下落,大家都說當晚幫主在土地廟自行离去,從此沒再見過。大家得知幫主無恙,當時便放了心。現下這些雪山派弟子是殺是關,但憑幫主發落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尋思:“爹爹、媽媽說,從前我确曾拜在雪山派門下學藝,這些雪山派弟子們算來都是我的師叔,怎么可以關著不放?當然更加不可殺害。”  便道:“我們和雪山派之間有些誤會,還是……化……”  他想說一句成語,但說學不久,一時想不起來。


  貝海石接口道:“化敵為友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是啊,還是化敵為友吧!貝先生,我想把他們放了,請他們一起來喝酒,好不好?”  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這規矩,因此問上一聲,又想貝海石他們花了很多力气,才將雪山群弟子拿到,自己輕易一句話便將他們放了,未免擅專。旁人雖尊他為幫主,他自己卻不覺幫中上下人人都須遵從他的號令。


  貝海石笑道:“幫主如此寬洪大量,正是武林中的一件美事。”  便吩咐道:“將雪山派那些人都帶上來。”  


  那副香主答應了下去,不久便有四名幫眾押著兩個白衣漢子上來。那二人都雙手給反綁了,白衣上染了不少血跡,顯是經過一番爭斗,兩人都受了傷。那副香主喝道:“上前參見幫主。”  


  那年紀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,另一個三十風左右的壯漢破口大罵:“爽爽快快的,將老爺一刀殺了!你們這些作惡多端的賊強盜,總有一日惡貫滿盈,等我師父威德先生到來,將你們一個個碎尸万段,為我報仇。”  


  忽听得窗外暴雷也似的一聲喝道:“時師弟罵得好痛快,狗強盜,下三濫的王八蛋。”  但听得鐵鏈叮當之聲,自遠而近,十十余名雪山派北子都戴了足鐐手銬,昂然走入大廳。耿万鐘、呼延万善、馮万夫、柯万鈞、王万仞、花万紫等均在其內,連那輕功十分了得的汪万翼這次也給拿住了。王万仞一進門來,便“狗強盜、王八蛋”  的罵不絕口,有的則道:“有本事便真刀真槍的動手,使悶香蒙汗藥,那是下三濫的小賊所為。”  


  范一飛与風良等對望了一眼,均想:“倘若是使悶香蒙汗藥將他們擒住的,那便沒什么光采了。”  


  貝海石一瞥之間,已知關東群豪的心意,當即离座而起,笑吟吟的道:“當涂一役,我們确是使了蒙汗藥,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,只是顧念石幫主和各位的師長昔年有一些淵源,不原動刀動槍的傷了各位,有失和气。各位這么說,顯是心中不服,這樣吧,各位一個個上來和在下過過招,只要有那一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,咱們長樂幫就算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如何?”  


  當日長樂幫總舵一戰,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,柯万鈞等都是走不了兩三招便即被他點倒,若說要接他十招,确是大大不易。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時万年卻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,眼見他面黃肌瘦、一派病夫模樣,對他有何忌憚?當即大聲叫道:“你們長樂幫只不過倚多為胜,有什么了不起?別說十招,你一百招老子也接了。”  


  貝海石笑道:“很好,很好!這位老弟台果然膽气過人。咱們便這么打個賭,你接得下我十招,長樂幫是下三濫的狗強盜。倘若你老弟在十招之內輸了,雪山派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,好不好?”  說著走近身去,右手一拂,綁在時万年身上几根手指粗細的麻繩應手而斷,笑道:“請吧!”  


  時万年被綁之后,不知已掙扎了多少次,知道身上這些麻繩十分堅韌,那知這病夫如此輕描淡寫的隨手一拂,自己說什么也掙不斷的麻繩竟如粉絲面條一般。霎時之間,他臉色大變,不由自主的身子發抖,那里還敢和貝海石動手?


  忽然間廳外有人朗聲道:“很好,很好!這個賭咱們打了!”  眾人一听到這聲音,雪山弟子登時臉現喜色,長樂幫幫眾俱都一愕,連貝海石也是微微變色。


  只听得廳門砰的一聲推開,有人大踏步走了進來,气宇軒昂,英姿颯爽,正是‘气寒西北’白万劍。他抱拳拱手,說道:“在下不才,就試接貝先生十招。”  


  貝海石微微一笑,神色雖仍鎮定,心下卻已十分尷尬,以白万劍的武功而論,自己雖能胜得過他,但勢非在百招以外不可,要在十招之內取胜,那是万万不能。他心念一轉,便即笑道:“十招之賭,只能欺欺白大俠的眾位師弟。白大俠親身駕到,咱們這個打賭便須改一改了。白大俠倘若有興与在下過招,咱們點到為止,二三百招內決胜敗吧!”  


  白万劍森然道:“原來貝先生說過的話,是不算數的。”  貝海石哈哈一笑,說道:“十招之賭,只是對付一般武藝低微、狂妄無知的少年,難道白大俠是這种人么?”  


  白万劍道:“倘若長樂幫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,那么在下就算武藝低微、狂妄無知,又有何妨?”  他進得廳來,見石破天神采奕奕的坐在席上,眾師弟卻個個全身銬鐐,容色憔悴,心下惱怒已极,因此抓住了貝海石一句話,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。


  便在此時,門外忽然有人朗聲道:“松江府楊光、玄素庄石清、閔柔前來拜訪。”  正是石清的聲音。


  石破天大喜,一躍而起,叫道:“爹爹,媽媽!”  奔了出去。他掠過白万劍身旁之時,白万劍一伸手便扣他手腕。


  這一下出手极快,石破天猝不及防,已被扣住脈門,但他急于和父母相見,不暇多想,隨手一甩,真力到處,白万劍只覺半身酸麻,急忙松指,只覺一股大力沖來,急忙向旁跨出兩步,這才站定,一變色間,只見貝海石笑吟吟的道:“果然武藝高強!”  這句話明里似是稱贊石破天,骨子里正是譏刺白万劍‘武藝低微、狂妄無知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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