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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凌霄城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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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日晚間,石破天一早就上了床,但思如潮涌,翻來覆去的真到中宵,才迷迷糊糊的入睡。


  睡夢之中,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的輕高三下,他翻身從起,記得丁當以前兩次半夜里來尋自己,都是這般擊窗為號,不禁沖口而出:“是叮叮……”  只說得三個字,立即住口,歎了口气,心想:“我這可不是發痴?叮叮當當早隨她那天哥去了,又怎會再來看我?”  


  卻見窗子緩緩推開,一個苗條的身形輕輕躍入,格的一笑,卻不是丁當是誰?她走到床前,低聲笑道:“怎么將我截去了一半?叮叮當當變成了叮叮?”  


  石破天又惊又喜,“啊”  的一聲,從床上跳了下來,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又來了?”  丁當抿嘴笑道:“我記挂著你,來瞧你啊。怎么啦,來不得么?”  石破天搖頭道:“你找到了你真天哥,又業瞧我這假的作甚?”  


  丁當笑道:“啊唷,生气了,是不是?天哥,日里我打了你一記,你惱不惱?”  說著伸手輕撫他面頰。


  石破天鼻中聞到甜甜的香气,臉上受著她滑膩手掌溫柔的撫摸,不由得心煩意亂,囁嚅道:“我不惱。叮叮當當,你不用再看我。你認錯了人,大家都沒法子,只要你不當我是騙子,那就好了。”  


  丁當柔聲道:“小騙子,小騙子!唉,你倘若真是個騙子,說不定我反而喜歡。天哥,你是天下少有的正人君子,你跟我拜堂成親,始終……始終沒把我當成是你的妻子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全身發燒,不由得羞慚無地,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正人君子!我不是不想,只是我不……不敢!幸虧……幸虧咱們沒有什么,否則……否則可就不知如何是好!”  


  丁當退開一步,坐在床沿之上,雙手按著臉,突然嗚嗚咽咽的啜泣起來。石破天慌了手腳,忙問:“怎……怎么啦?”  丁當哭道:“我……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,可是人家……人家卻不這么想啊。我當真是跳在黃河里也洗不清了。那個石中玉,他……他說我跟你拜過了天地,同過了房,他不肯要我了。”  石破天頓足道:“這……這便如何是好?叮叮當當,你不用著急,我跟他說去。我去對他說,我跟你清清白白,那個相敬如……如什么的。”  


  丁當忍不住噗哧一聲,破涕為笑,說道:“‘相敬如賓’是不能說的,人家夫妻那才是相敬如賓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啊,對不起,我又說錯了。我听高三娘子說過,卻不明白這四個字的真正意思。”  


  丁當忽又哭了起來,輕輕頓足,說道:“他恨死了你,你跟他說,他也不會信你的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內心隱隱感到歡喜:“他不要你,我可要你。”  但知這句話不對,就是想想也不該,口中只說:“那怎么辦?那怎么辦?唉,都是我不好,這可累了你啦!”  


  丁當哭道:“他跟你無親無故,你又無恩于他,反而和他心上人拜堂城親,洞房花燭,他不恨你恨誰?倘若他……他不是他,而是范一飛、呂正平他們,你是救過他性命的大恩公,當然不論你說什么,他就信什么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點頭道:“是,是,叮叮當當,我好生過意不去。咱們總得想個法子才是。啊,有了,你請爺爺去跟他說個明白,好不好?”  丁當頓足哭道:“沒用的,沒用的。他……他石中玉過不了几天就沒命啦,咱們一時三刻,又到那里找爺爺去?”  石破天大惊,問道:“為什么他過不了几天就沒了性命?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雪山派那白万劍先前誤認你是石中玉,將你捉拿了去,幸虧爺爺和我將你救得性命,否則的話,他將你押到凌霄城中,早將你零零碎碎的割來殺了,你記不記得?”  石破天道:“當然記得。啊喲,不好!這一次石庄主和白師傅又將他送上凌霄城去。”  丁當哭聲道:“雪山派對他恨之切骨。他一入凌霄城,那里還有性命?”  石破天道:“不錯,雪山派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來捉我,事情确是非同小可。不過他們沖著石庄主夫婦的面子,說不定只將你的天哥責罵几句,也就算了。”  


  丁當咬牙道:“你倒說得容易?他們要責罵,不會在這里開口嗎?何必万里迢迢的押他回去?他們雪山派為了拿他,已死了多少人,你知不知道?”  


  石破天登時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雪山派此次東來江南,确是死傷不少,別說石中玉在凌霄城中所犯的事必定十分重大,單是江南這筆帳,就決非几句責罵便能了結。


  丁當又道:“天哥他确有過犯,自己送了命也就罷了,最可惜石庄主夫婦這等俠義仁厚之人,卻也要陪上兩條性命。”  


  石破天跳將起來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說什么?石庄主夫婦也要陪上性命?”  石清、閔柔二人這數日來待他親情深厚,雖說是認錯了人,但在他心中,卻仍是世上待他最好之人,一听到二人有生死危難,自是關切無比。


  丁當道:“石庄主夫婦是天哥的父母,他們送天哥上凌霄城去,難道是叫他去送死?自然是要向白老爺子求情了。然而白老爺子一定不會答允的,非殺了天哥不可。石庄主夫婦愛護儿子之心何等深切,到得緊要關頭,勢須動武。你倒想想看,凌霄城高手如云,又占了地利之便,石庄主夫婦再加上天哥,只不過三個人,又怎能是他們的對手?唉,我瞧石夫人待你真好,你自己的媽媽恐怕也沒她這般愛惜你。她……她……竟要去死在凌霄城中,我想想就難過。”  說著雙手掩面,又嚶嚶啜泣起來。


  石破天全身熱血如沸,說道:“石庄主夫婦有難,不論凌霄城有多大凶險,我都非赶去救援不可。就算救他們不行,我也宁可將性命陪在那里,決不獨生。叮叮當當,我去了!”  說著大踏步便走向房門。


  丁當拉住他衣袖,問道:“你去那里?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我連夜赶上他們,和石庄主夫婦同上凌霄城去。”  丁當道:“威德先生白老爺子武功厲害得緊,再加上他儿子白万劍,還有什么風火神龍封万里啦等等高手,就說你武功上胜得過他們,但凌霄城中步步都是机關,銅网毒箭,不計其數。你一個不小心踏入了陷井,便有天大的本事,餓也餓死了你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那也顧不得啦。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你逞一時血气之勇,也死在凌霄城中,可是能救得了石庄主夫婦么?你若是死了,我可不知有多傷心,我……我也不能活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突然听到她如此情致纏綿的言語,一顆心不由得急速跳動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為什么對我這樣好?我又不是你的……你的真天哥。”  


  丁當吧道:“你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,在我心里,實在也沒什么分別,何況我和你相聚多日,你又一直待我這么好。‘日久情生’這四個字,你總听見過吧?”  她抓住了石破天雙手,說道:“天哥,你答允我,你無論如何,不能去死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可是石庄主夫婦不能不救。”  丁當道:“我倒有個計較在此,就怕你疑心我不怀好意,卻不便說。”  石破天急道:“快說,快說!你又怎會對我不怀好意?”  


  丁當遲疑道:“天哥,這事太委屈了你,又太便宜了他。任誰知道了,都會說我安排了個圈套要你去鑽。不行,這件事不能這么辦。雖然說万無一失,畢竟太不公道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到底是什么法子?只須救得石庄主夫婦,委屈了我,又有何妨?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天哥,你既定要我說,我便听你的話,這就說了。不過你倘若真要照這法子去干,我可又不愿。我問你,他們雪山派到底為會議這般痛恨石中玉,非殺了他不可?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似乎石中玉本是雪山派弟子,犯了重大門規,在凌霄城中害死了白師傅的小姐,又累得他師父封万里給白老爺爺斬了一條臂膀,說不定他還做了些別的坏事。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不錯,正因為石中玉害死了人,他們才要殺他抵命。天哥,你有沒害死過白師傅的小姐?”  石破天一怔,道:“我?我當然沒有。白師傅的小姐我從來就沒見過。”  丁當道:“這就是了。我想的法子,說來也沒什么大不了,就是讓你去扮石中玉,陪著石庄主夫婦到凌霄城去。等得他們要殺你之時,你再吐露真相,說道你是狗雜种,不是石中玉。他們要殺的是石中玉,并不是你,最多罵你一頓,說你不該扮了他來騙人,終究會將你放了。他們不殺你,石庄主夫婦也不會出手,當然也就不會送了性命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沉吟詩道:“這法子倒真好。只是凌霄城遠在西域,几千里路和白師傅他們一路同行,只怕……只怕我說不了三名話,就露了破綻出來。叮叮當當,你知道,我笨嘴笨舌,那里及得上你這個……你這個天哥的聰明伶俐。”  說著不禁黯然。


  丁當道:“這個我倒想過了。你只須在喉頭上涂上些藥物,讓咽喉處腫了起來,裝作生了個大瘡,從此不再說話,腫消之后仍是不說話,假裝變了啞巴,就什么破綻也沒有了。”  說著忽然歎了口气,幽幽的道:“天哥,法子雖妙,但總是教你吃虧,我實在過意不去。你知道的,在我心中,宁可我自己死了,也不能讓你受到半點委屈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听她語意之中對自己這等情深愛重,這時候別說要他假裝啞巴,就是要自己為她而死,那也是勇往直前,絕無异言,當即大聲道:“很好,這主意真妙!只是我怎么去換了石中玉出來?”  丁當道:“他們一行人都在橫石鎮上住宿,咱們這就赶去。我知道石中玉睡的房間,咱們悄悄進去,讓他跟你換了衣衫。明日早晨你就大聲呻吟,說是喉頭生了惡瘡,從此之后,不到白老爺子真要殺你,你總是不開口說話。”  石破天喜道:“叮叮當當,這般好法子,虧你怎么想得出來?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一路上你跟誰也不可說話,和石庄主夫婦也不可太親近了。白師傅他們十分精明厲害,你只要露出半點馬腳,他們一起疑心,可就救不得石庄主夫婦了。唉,石庄主夫婦英雄俠義,倘若就此將性命斷送在凌霄城里……”  說著搖搖頭,歎了口長气。


  石破天點頭道:“這個我自理會得,便是殺我頭也不開口。咱們這就走吧。”  


  突然間房門呀的一聲推開,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“少爺,你千万別上她當!”  蒙朧夜色之中,只見一個少女站在門口,正是侍劍。


  石破天道:“侍劍姊姊,什……什么別上她當?”  侍劍道:“我在房門外都听見啦。這丁姑娘不安好心,她……她只是想救她那個天哥,騙了你去作替死鬼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不是的!丁姑娘是幫我想法子去救石庄主、石夫人。”  侍劍急道:“你再好好想一想,少爺,她決不會對你安什么好心。”  


  丁當冷笑道:“好啊,你本來是真幫主的人,這當儿吃里扒外,卻來挑撥是非。”  轉頭向石破天道:“天哥,別理這小賤人,你快去問陳香主他們要一把悶香,可千万別說起咱們計較之事。要到悶香后,別再回來,在大門外等我。”  石破天問道:“要悶香作什么?”  丁當道:“等會你自然知道,快去,快去!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!”  推窗而出。


  丁當微微冷笑,道:“小丫頭,你良心倒好!”  


  侍劍惊呼一聲,轉身便逃。丁當那容她逃走?搶將上去,雙掌齊發,擊中在她后心,侍劍哼也沒哼,登時斃命。


  丁當正要越窗而出,忽然想起一事,回身將侍劍身上衣衫扯得稀爛,褲子也扯將下來,裸了下身,將她尸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,拉過錦被蓋上。次日長樂幫幫眾發覺,定當她是力拒強暴,被石破天一怒擊斃。這么一來,石破天數日不歸,貝海石等只道他暫离避羞,一時也不會出外找尋。


  她布置已畢,悄悄繞到大門外。過了一盞茶時分,石破天越牆出來,說道:“悶香拿到了。”  丁當道:“很好!”  兩人快步而行,來到河邊,乘上小船。


  丁當執槳划了數里,棄船上岸,只見柳樹下系著兩匹馬。丁當道:“上馬吧!”  石破天贊道:“你真想得周到,連坐騎都早備下了。”  丁當臉上一紅,嗔道:“什么周到不周到?這是爺爺的馬,我又不知道你急著想去搭救石庄主夫婦。”  


  石破天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生气,不敢多說,便即上馬。兩人馳到四更天時,到了橫石鎮外,下馬入鎮。


  丁當引著他來到鎮上四海客棧門外,低聲道:“石庄主夫婦和儿子睡在東廂第二間大房里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他們三個睡在一房嗎?可別讓石庄主、石夫人惊覺了。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哼,做父母的怕儿子逃走,對雪山派沒法子交代啊,睡在一房,以便日夜監視。他們只管顧著自己俠義英雄的面子,卻不理會親生儿子是死是活。這樣的父母,天下倒是少有。”  言語中大有憤憤不平之意。


  石破天听她突然發起牢騷來,倒不知如何接口才是,低聲問道:“那怎么辦?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你把悶香點著了,塞在他們窗中,待悶香點完,石庄主夫婦都已昏迷。就推窗進內,悄悄將石中玉抱出來便是。你輕功好,翻牆進去,白師傅他們不會知覺的,我可不成,就在那邊屋檐下等你。”  石破天點頭道:“那倒不難。陳香主他們將雪山派弟子迷倒擒獲,使的便是這种悶香嗎?”  丁當點了點頭,笑道:“這是貴幫的下三濫法寶,想必十分靈驗,否則雪山群弟子也非泛泛之輩,怎能如此輕易的手到擒來?”  又道:“不過你千万得小心了,不可發出半點聲息。石庄主夫婦卻又非雪山派弟子可比。”  


  石破天答應了,打火點燃了悶香,雖在空曠之處,只聞到點煙气,便已覺頭暈腦脹。他微微一惊,問道:“這會熏死人嗎?”  丁當道:“他們用這悶香去捉拿雪山弟子,不知有沒熏死了人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那倒沒有。好,你在這里等我。”  走到牆邊,輕輕一躍,逾垣而入,了無聲息,找到東廂第二間房的窗子,側耳听得房中三人呼吸勻淨,好夢正酣,便伸舌頭舐濕紙窗,輕輕挖個小孔,將點燃了的香頭塞入孔中。


  悶香燃得好快,過不多時便已燒盡。他傾听四下里并無人聲,當下潛運內力輕推,窗扣便斷,隨即推開窗子,左手撐在窗檻上,輕輕翻進房中,藉著院子中射進來的星月微光,見房中并列兩炕,石清夫婦睡于北炕,石中玉睡于南炕,三人都睡著不動。


  他踏上兩步,忽覺一陣暈眩,知是吸進了悶香,忙屏住呼吸,將石中玉抱起,輕輕躍到窗外,翻牆而出。


  丁當守在牆外,低聲贊道:“干淨利落,天哥,你真能干。”  又道:“咱們走得遠些,別惊動了白師傅他們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抱著石中玉,跟著她走出數十丈外。丁當道:“你把自己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脫了下來,和他對換了。袋里的東西也都換過。”  石破天探手入怀,摸到大悲老人所贈的一盒木偶,又有兩塊銅牌,掏了出來,問道:“這……這個也交給他么?”  丁當道:“都交給他!你留在身上,万一給人見到,豈非露出了馬腳?我在那邊給你望風。”  


  石破天見丁當走遠,便混身上下脫個精光,換上石中玉的內內褲,再將自己的衣服給石中玉穿上,說道:“行啦,換好了!”  


  丁當回過身來,說道:“石庄主、石夫人的兩條性命,此后全在乎你裝得像不像了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,我一定小心。”  


  丁當從腰間解下水囊,將一皮囊清水都淋在石中玉頭上,向他臉上凝視一會,這才轉過頭來,從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鐵盒,揭開盒蓋,伸手指挖了半盒油膏,對石破天道:“仰起頭來!”  將油膏涂在他喉頭,說道:“天亮之前,便抹去了藥膏,免得給人瞧破。明天會有些痛,這可委屈你啦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不打緊!”  只見石中玉身子略略一動,似將醒轉,忙道:“叮叮當當,我……我去啦。”  丁當道:“快去,快去!”  


  石破天舉步向客棧走去,走出數丈,一回頭,只見石中玉已坐起身來,似在和丁當低聲說話,忽听得丁當格的一笑,聲音雖輕,卻充滿了歡暢之意。石破天突然之間感到一陣劇烈的難過,隱隱覺得:從今而后,再也不能和丁當在一起了。


  他略一踟躕,隨即躍入客棧,推窗進房。房中悶香气息尚濃,他凝住呼吸開了窗子,讓冷風吹入,只听遠處馬蹄聲響起,知是丁當和石中玉并騎而去,心想:“他們到那里去了?叮叮當當這可真的開心了吧?我這般笨嘴笨舌,跟她在一起,原是常常惹她生气。”  


  在窗前悄立良久,喉頭漸漸痛了起來,當即鑽入被窩。


  丁當所敷的藥膏果然靈驗,過不到小半個時辰,石破天喉頭已十分疼痛,伸手摸去,触手猶似火燒,腫得便如生了個大瘤。他挨到天色微明,將喉頭藥膏都擦在在被上,然后將被子倒轉來蓋在身上,以防給人發覺藥膏,然后呻吟了起來,那是丁當教他的計策,好令石清夫婦關注他的喉痛,縱然覺察到頭暈,怀疑或曾中過悶香,也不會去分心查究。


  他呻吟了片刻,石清便已听到,問道:“怎么啦?”  語意之中,頗有惱意。閔柔翻身坐起,道:“玉儿,身子不舒服么?”  不等石破天回答,便即披衣過來探看,一眼見到他雙頰如火,頸中更腫起了一大塊,不由得慌了手腳,叫道:“師哥,師哥,你……你來看!”  


  石清听得妻子叫聲之中充滿了惊惶,當即躍起,縱到儿子炕前,見到他頸中紅腫得甚是厲害,心下也有些發慌,說道:“這侈半是初起的癰疽,及早醫治,當無大害。”  問石破天道:“痛得怎樣?”  


  石破天呻吟了几聲,不敢開口說話,心想:“我為了救你們,才假裝生這大瘡。你們這等關心,可見石中玉雖然做了許多坏事,你們還是十分愛他。可就沒一人愛我。”  心中一酸,不由得目中含淚。


  石清、閔柔見他几乎要哭了出來,只道他痛得厲害,更是慌亂。石清道:“我去找個醫生來瞧瞧。”  閔柔道:“這小鎮上怕沒好醫生,咱們回鎮江去請貝大夫瞧瞧,好不好?”  石清搖頭道:“不!沒的既讓白万劍他們起疑,又讓貝海石更多一番輕賤。”  他知貝海石對他儿子十分不滿,說不定會乘机用藥,加害于他,當即快步走了出去。


  閔柔斟了碗熱湯來給石破天喝。這毒藥藥性甚是厲害,丁當又給他搽得极多,咽喉內外齊腫,連湯水都不易下咽。閔柔更是惊慌。


  不久石清陪了個六十多歲的大夫進來。那大夫看看石破天的喉頭,又搭了他雙手腕脈,連連搖頭,說道:“醫書云:癰發有六不可治,咽喉之處,藥食難進,此不可治之一也。這位世兄脈洪弦數,乃陽盛而陰滯之象。气,陽也,血,陰也,血行脈內,气行脈外,气得邪而郁,津液稠粘,積久滲入脈中,血為之濁……”  他還在滔滔不絕的說下去,石清插口道:“先生,小儿之癰,尚屬初起,以藥散之,諒無不可。”  那大夫搖頭擺腦的道:“總算這位世兄命大,這大癰在橫石鎮上發作出來,遇上了我,性命是無礙的,只不過想要在數日之內消腫复原,卻也不易。”  


  石清、閔柔听得性命無礙,都放了心,忙請大夫開方。那大夫沉吟良久,開了張藥方,用的是芍藥、大黃、當歸、桔梗、防風、薄荷、芒硝、金銀花、黃耆、赤茯苓几味藥物。


  石清粗通藥性,見這些藥物都是消腫、化膿、清毒之物,倒是對症,便道:“高明,高明!”  送了二兩銀子診金,將大夫送了出去,親去藥舖贖藥。


  待得將藥贖來,雪山派諸人都已得知。白万劍生怕石清夫婦鬧什么玄虛,想法子搭救儿子,假意到房中探病,實則是察看真相,待見石破天咽喉處的确腫得厲害,閔柔惊惶之態絕非虛假,白万劍心下暗暗得意:“你這奸猾小子好事多為,到得凌霄城后一刀將你殺了,倒便宜了你,原是要你多受些折磨。這叫做冥冥之中,自有報應。”  但當著石清夫婦的面,也不便現出幸災樂禍的神色,反對閔柔安慰了几句,退出房去。


  石清瞧著妻子煎好了藥,服侍儿子一口一口的喝了,說道:“我已在外面套好了大車。中玉,男子漢大丈夫,可得硬朗些,一點儿小病,別耽誤了人家大事。咱們走吧。”  


  閔柔躊躇道:“孩子病得這么厲害,要他硬挺著上路,只怕……只怕病勢轉劇。”  石清道:“善惡二使正赴凌霄城送邀客銅牌,白師兄非及時赶到不可。要是威德先生和他們動手之時咱們不能出手相助,那更加對不起人家了。”  閔柔點頭道:“是!”  當下幫著石破天穿好了衣衫,扶他走出客棧。


  她明白丈夫的打算,以石清的為人,決不肯帶同儿子偷偷溜走。俠客島善惡二使上凌霄城送牌,白自在性情暴躁無比,一向自尊自大,決不會輕易便接下銅牌,勢必和張三、李四惡斗一場。石清是要及時赶到,全力相助雪山派,倘若不幸戰死,那是武林中人的常事,石家三人全都送命在凌霄城中,儿子的污名也就洗刷干淨了。但若竟爾取胜,合雪山派和玄素庄之力打敗了張三、李四,儿子將功贖罪,白自在總不能再下手殺他。


  閔柔在長樂幫總舵中親眼見到張三、李四二人的武功,動起手來自是胜少敗多,然而血肉之軀,武功再高,總也難免有疏忽失手之時,一線机會總是有的,与其每日里提心吊膽,郁郁不樂,不如去死戰一場,圖個僥幸。他夫婦二人心意相通,石清一說要將儿子送上凌霄城去,閔柔便已揣摸到了他的用意。她雖愛怜儿子,終究是武林中成名的俠女,思前想后,畢竟還是丈夫的主意最高,是以一直沒加反對。


  白万劍見石清夫婦不顧儿子身染惡疾,竟逼著他赶路,心下也不禁欽佩。


  橫石鎮上那大夫毫不高明,將石破天頸中的紅腫當作了癰疽,但這么一來,卻使石清夫婦絲毫不起疑心。白万劍等人自然更加瞧不出來。石破天与石中玉相貌本像,穿上了石中玉一身華麗的衣飾,宛然便是個翩翩公子。他躺在大車之中,一言不發。他不善作偽,沿途露出的破綻本來著實不少,只是石清夫婦与儿子分別已久,他的舉止習慣原本如何,二人毫不知情,石破天破綻雖多,但只要不開口說話,他二人縱然精明,卻也瞧不出來。


  一行人加緊赶路,唯恐給張三、李四走在頭里,凌霄城中眾人遇到凶險,是以路上毫不敢耽擱。到得湖南境內,石破天喉腫已消,棄車騎馬,卻仍是啞啞的說不出話來。石清陪了他去瞧了几次醫生,診不出半點端倪,不免平添了几分煩惱,教閔柔多滴無數眼淚。


  不一日,已到得西域境內。雪山弟子熟悉路徑,盡抄小路行走,料想張三、李四腳程雖快,不知這些小路,勢必難以赶在前頭。但石清夫婦想著見到威德先生之時,倘若他大發雷霆,立時要將石中玉殺了,而張三、李四決無如此湊巧的恰好赶到,那可就十分難處,當真是早到也不好,遲到也不好。夫妻二人暗中商量了几次,苦無善法,惟有一則听天由命,二則相机行事了。


  又行數日,眾人向一條山岭上行去,走了兩日,地勢越來越高。這日午間,眾人到了一排大木屋中。白万劍詢問屋中看守之人,得知近日并無生面人到凌霄城來,登時大為寬心,當晚眾人在木屋中宿了一宵,次日一早,將馬匹留在大木屋中,步行上山。此去向西,山勢陡峭,已無法乘馬。几名雪山弟子在前領路,一路攀援而上。


  石破天跟在父母身后,既不超前,亦不落后。石清和閔柔見他腳程甚健,气息悠長,均想:“這孩子內力修為,大是不弱,倒不在我夫婦之下。”  想到不久便要見到白自在,卻又擔起心來。


  行到傍晚,只見前面一座山峰沖天而起,峰頂建著數百間房屋,屋外圍以一道白牆。


  白万劍道:“石庄主,這就是凌霄城了。僻處窮鄉,一切俱甚粗簡。”  石清贊道:“雄踞絕頂,俯視群山,‘凌霄’兩字,果然名副其實。”  眼見山腰里云霧靄靄上升,漸漸將凌霄城籠罩在白茫茫的一片云气之中。


  眾人行到山腳下時,天已全黑,即在山腳上的兩座大石屋中住宿。這兩座石屋也是雪山派所建,專供上峰之人先行留宿一宵,以便養足精神,次晨上峰。


  第二日天剛微明,眾人便即啟程上峰,這山峰遠看已甚陡峭,待得親身攀援而上,更是險峻。眾人雖身具武功,沿途卻也休息了兩次,才在半山亭中打尖。申牌時分,到了凌霄城外,只見城牆高逾三丈,牆頭牆垣雪白一片,盡是冰雪。


  石清道:“白師兄,城牆上凝結冰雪,堅如精鐵,外人實難攻入。”  


  白万劍笑道:“敝派在這里建城開派,已有一百七十余年,倒不曾有外敵來攻過。只隆冬之際常有餓狼侵襲,卻也走不進城去。”  說到這里,見護城冰溝上的吊橋仍是高高曳起,并不放下,不由得心中有气,大聲喝道:“今日是誰輪值?不見我們回來嗎?”  


  城頭上探出一個頭來,說道:“白師伯和眾位師伯、師叔回來了。我這就稟報去。”  白万劍喝道:“玄素庄石庄主夫婦大駕光臨,快放下吊橋。”  那人道:“是,是!”  將頭縮了進去,但隔了良久,仍是不見放下吊橋。


  石清見城外那道冰溝有三丈來闊,不易躍過。尋常城牆外都有護城河,此處气候嚴寒,護城河中河水都結成了冰,但這溝挖得极深,溝邊滑溜溜地結成一片冰壁,不論人獸,掉將下去都是极難上來。


  耿万鐘、柯万鈞等連聲呼喝,命守城弟子赶快開門。白万劍見情形頗不尋常,擔心城中出了變故,低聲道:“眾師弟小心,說不定俠客島那二人已先到了。”  眾人一听,都是吃了一惊,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按劍柄。


  便在此時,只听得軋軋聲響,吊橋緩緩放下,城中奔出一人,身穿白色長袍,一只右袖縛在腰帶之中,衣袖內空蕩蕩地,顯是缺了一條手臂。這人大聲叫道:“原來是石兄、石嫂到了,稀客,稀客!”  


  石清見是風火神龍封万里親自出迎,想到他斷了一臂,全是受了儿子牽累,心下十分抱憾,搶步上前,說道:“封二弟,愚兄夫婦帶同逆子,向白師伯和你領罪來啦。”  說著上前拜倒,雙膝跪地。他自成名以來,除了見到尊長,從未向同輩朋友行過如此大禮,實因封万里受害太甚,情不自禁的拜了下去。要知封万里劍術之精,實不在白万劍之下,此刻他斷了右臂,二十多年的勤學苦練盡付流水,‘劍術’二字是再也休提了。


  閔柔見丈夫跪倒,儿子卻怔怔的站在一旁,忙在他衣襟上一拉,自己在丈夫身旁跪倒。


  石破天心道:“他是石中玉的師父。見了師父,自當磕頭。”  他生怕扮得不像,給封万里看破,跪倒后立即磕頭,咚咚有聲。


  雪山群弟子一路上對他誰也不加理睬,此刻見他大磕響頭,均想:“你這小子知道命在頃刻,便來磕頭求饒,那可沒這般容易。”  


  封万里卻道:“石兄、石嫂,這可折殺小弟了!”  忙也跪倒還禮。


  石清夫婦与封万里站起后,石破天兀自跪在地下。封万里正眼也不瞧他一下,向石清道:“石兄、石嫂,當年恒山聚會,屈指已一十二年,二位丰采如昔。小弟雖然僻處邊陲,卻也得知賢伉儷在武林中行俠仗義,威名越來越大,實乃可喜可賀。”  


  石清道:“愚兄教子無方,些許虛名,又何足道?今日見賢弟如此,當真是羞愧難當,無地自容。”  


  封万里哈哈大笑,道:“我輩是道義之交,承蒙兩位不棄,說得上‘肝膽相照’四字。是你得罪了我也好,是我得罪了你也好,難道咱們還能挂在心上嗎?兩位遠來辛苦,快進城休息去。”  石破天雖然跪在他面前,他眼前只如便沒這個人一般。


  當下石清和封万里并肩進城。閔柔拉起儿子,眉頭雙蹙,眼見封万里這般神情,嘴里說得漂亮,語气中顯是恨意极深,并沒原宥了儿子的過犯。


  白万劍向侍立在城門邊的一名弟子招招手,低聲問道:“老爺子可好?我出去之后,城里出了什么事?”  那弟子道:“老爺子……就是……就是近來脾气大些。師伯去后,城里也沒出什么事。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  白万劍臉一沉,問道:“只是什么?” 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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