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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章 自大成狂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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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這二三百人群相斗毆,都是穿一色衣服,使一般兵刃,誰友誰敵,倒也不易分辨。本來四支和長門斗,三支和四支斗,二支和五支斗,到得后來,本支師兄弟間素有嫌隙的,乘著這個机會,或明攻、或暗襲,也都廝殺起來,局面混亂已极。


  忽听得砰彭一聲響,兩扇廳門脫鈕飛出,一人朗聲說道:“俠客島賞善罰惡使者,前來拜見雪山派掌門人!”  語音清朗,竟將數百人大呼酣戰之聲也壓了下去。


  眾人都大吃一惊,有人便即罷手停斗,躍在一旁。漸漸罷斗之人越來越多,過不片時,人人都退向牆邊,目光齊望廳門,大廳中除了傷者的呻吟之外,更無別般聲息。又過片刻,連身受重傷之人也都住口止喚,瞧向廳門。


  廳門口并肩站著二人,一胖一瘦。石破天見是張三、李四到了,險些儿失聲呼叫,但隨即想起自己假扮石中玉,不能在此刻表露身份。


  張三笑嘻嘻的道:“難怪雪山派武功馳譽天下,為別派所不及。原來貴派同門習練武功之時,竟然是真砍真殺。如此認真,嘿嘿,難得,難得!佩服,佩服!”  


  那姓廖的名叫廖自礪,踏上一步,說道:“尊駕二位便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使者么?”  


  張三道:“正是。不知那一位是雪山派掌門人?我們奉俠客島島主之命,手持銅牌前來,邀請貴派掌門人赴敝島相敘,喝一碗腊八粥。”  說著探手入怀,取出兩塊銅牌,轉頭向李四道:“听說雪山派掌門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爺子,這里的人,似乎都不像啊。”  李四搖頭道:“我瞧著也不像。”  


  廖自礪道:“姓白的早已死了,新的掌門人……”  他一言未畢,封万里接口罵道:“放屁!威德先生并沒死,不過……”  廖自礪怒道:“你對師叔說話,是這等模樣么?”  封万里道:“你這种人,也配做師叔!”  


  廖自礪長劍直指,便向他刺去。封万里舉劍擋開,退了一步。廖自礪殺得紅了雙眼,仗劍直上。一名長門弟子上前招架。跟著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梁自進紛紛揮劍,又殺成一團。


  雪山派這場大變,關涉重大,成、齊、廖、梁四個師兄弟互相牽制,互相嫉忌,長門處境雖然不利,實力卻也殊不可侮,因此雖有賞善罰惡使者在場,但本支面臨生死存亡的大關頭,各人竟不放松半步,均盼先在內爭中占了上風,再來處置銅牌邀宴之事。


  張三笑道:“各位專心研習劍法,發揚武學,原是大大的美事,但來日方長,卻也不爭這片刻。雪山派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?”  說著緩步上前,雙手伸出,亂抓亂拿,只听得嗆啷啷響聲不絕,七八柄長劍都已投在地下。成、齊、廖、梁四人以及封万里与几名二代弟子手中的長劍,不知如何竟都給他奪下,拋擲在地。各人只感到胳膊一震,兵刃便已离手。


  這一來,廳上眾人無不駭然失色,才知來人武功之高,實是匪夷所思。各人登時忘卻了內爭,記起武林中所盛傳賞善罰惡使者所到之處、整個門派盡遭屠滅的种种故事,不自禁的都覺全身毛管豎立,好些人更牙齒相擊,身子發抖。


  先前各人均想凌霄城偏處西域,极少与中土武林人士往還,這邀宴銅牌未見得會送到雪山派來;而善惡二使的武功只是得諸傳聞,多半言過其實,未必真有這等厲害;再則雪山派有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樹遮蔭,便有天大的禍事,也自有他挺身抵擋,因此于這件事誰也沒有在意。豈知突然之間,預想不會來的人終究來了,所顯示的武功只有比傳聞的更高,而遮蔭的大樹又偏偏給自己砍倒了。過去三十年中,所有前赴俠客島的掌門人,沒一人能活著回來,此時誰做了雪山派掌門人,便等如是自殺一般。


  還在片刻之前,五支互爭雄長,均盼由本支首腦出任掌門。五支由勾心斗角的暗斗,進而為揮劍砍殺的明爭,驀地里情勢急轉直下,封、成、齊、廖、梁五人一怔之間,不約而同的伸手指出,說道:“是他!他是掌門人!”  


  霎時之間,大廳中寂靜無聲。


  僵持片刻,廖自礪道:“三師哥年紀最大,順理成章,自當接任本派掌門。”  齊自勉道:“年紀大有什么用?廖師弟武功既高,門下又是人才濟濟,這次行事,以你出力最多。要是廖師弟不做掌門,就算旁人作了,這位子也決計坐不穩。”  梁自進冷冷的道:“本門掌門人本來是大師兄,大師兄不做,當然是二師兄做,那有什么可爭的?”  成自學道:“咱四人中論到足智多謀,還推五師弟。我贊成由五師弟來擔當大任。須知今日之事,乃是斗智不斗力。”  廖自礪道:“掌門人本來是長門一支,齊師哥既然不肯做,那么由長門中的封師侄接任,大伙儿也無异言,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贊成。”  封万里道:“剛才有人大聲叱喝,要將長門一支的弟子盡數殺了,不知是誰放的狗屁?”  廖自礪雙眉陡豎,待要怒罵,但轉念一想,強自忍耐,說道:“事到臨頭,臨陣退縮,未免太也無恥。”  


  五人你一言,我一語,都是推舉別人出任掌門。


  張三笑吟吟的听著,不發一言。李四卻耐不住了,喝道:“到底那一個是掌門人?你們這般的吵下去,再吵十天半月也不會有結果,我們可不能多等。”  


  梁自進道:“成師哥,你快答應了吧,別要惹得出禍事來,都是你一個人牽累了大家。”  成自學怒道:“為什么是我牽累了大家,卻不是你?”  五人又是吵嚷不休。


  張三笑道:“我倒有個主意在此。你們五位以武功決胜敗,誰的攻夫最強,誰便是雪山派的掌門。”  五人面面相覷,你瞧我一眼,我瞧你一眼,均不接嘴。


  張三又道:“适才我二人進來之時,你們五位正在動手廝殺,猜想一來是研討武功,二來是憑強弱定掌門。我二人進來得快了,打斷了列位的雅興。這樣吧,你們接著打下去,不到一個時辰,胜敗必分。否則的話,我這個兄弟性子最急,一個時辰中辦不完這件事,他只怕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了。那時誰也做不成掌門,反而不美。一、二、三!這就動手吧!”  


  刷的一聲,廖自礪第一個拔出劍來。


  張三忽道:“站在窗外偷瞧的,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,一起都請進來吧!既是憑武功強弱以定掌門,那就不論輩份大小,人人都可出手。”  袍袖向后拂出,砰的一聲響,兩扇長窗為他袖風所激,直飛了出去。


  史婆婆道:“進去吧!”  左手拉著阿繡,右手拉著石破天,三人并肩走進廳去。


  廳上眾人一見,無不變色。成、齊、廖、梁四人各執兵刃,將史婆婆等三人圍住了。史婆婆只是嘿嘿冷笑,并不作聲。封万里卻上前躬身行禮,顫聲道:“參……參……參見師……師……娘!”  


  石破天心中一惊:“怎么我師父是他的師娘?”  史婆婆雙眼向天,渾不理睬。


  張三笑道:“很好,很好!這位冒充長樂幫主的小朋友,卻回到雪山派來啦!二弟,你瞧這家伙跟咱們三弟可真有多像!”  李四點頭道:“就是有點儿油腔滑調,賊頭狗腦!那里有漂亮妞儿,他就往那里鑽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心道:“大哥、二哥也當我是石中玉。我只要不說話,他們便認我不出。”  


  張三說道:“原來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,多有失敬。你的師弟們看上了白老爺子的掌門之位,正在較量武功,爭奪大位,好吧!大伙儿這便開始!”  


  史婆婆滿臉鄙夷之色,攜著石破天和阿繡二人,昂首而前。成自學等四人不敢阻攔,眼睜睜瞧著她往太師椅中一坐。


  李四喝道:“你們還不動手,更待何時?”  成自學道:“不錯!”  興劍向梁自進刺去。梁自進揮劍擋開,腳下踉蹌,站立不定,說道:“成師哥劍底留情,小弟不是你對手!”  這邊廖自礪和齊自勉也作對儿斗了起來。


 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,旁觀眾人無不暗暗搖頭,但見四人劍招中漏洞百出,發招不是全無准頭,便是有气沒力,那有半點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風范?便是只學過一兩年劍法的少年,只怕也比他們強上几分。顯而易見,這四人此刻不是‘爭胜’,而是在‘爭敗’,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門,只是事出無奈,勉強出手,只盼輸在對方劍下。


 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,那就誰也不易落敗。梁自進身子一斜,向成自學的劍尖撞將過去。成自學叫聲:“啊喲!”  左膝突然軟倒,劍拄向地下。廖自礪挺劍刺向齊自勉,但見對方不閃不避,呆若木雞,這一劍便要刺中他的肩頭,忙回劍轉身,將背心要害賣給對方。


  張三哈哈大笑,說道:“老二,咱二人足跡遍天下,這般精采的比武,今卻是破題儿第一遭得見,當直是大開眼界。難怪雪山派武功獨步當世,果然是与眾不同。”  


  史婆婆厲聲喝道:“万里,你把掌門人和長門弟子都關在那里?快去放出來!”  


  封万里顫抖聲道:“是……是廖師叔關的,弟子确實不知。”  史婆婆道:“你知道也好,不知也好,不快去放了出來,我立時便將你斃了!”  封万里道:“是,是,弟子這就立刻去找。”  說著轉身便欲出廳。


  張三笑道:“且慢!閣下也是雪山掌門的繼承人,豈可貿然出去?你!你!你!你!”  連指四名雪山弟子,說道:“你們四人,去把監禁著的眾人都帶到這里來,少了一個,你們的腦袋便像這樣。”  右手一探,向廳中木柱抓去,柱子上登時現出一個大洞,只見他手指縫中木悄紛紛而落。


 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個寒戰,只見張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腦袋,右手五指抖動,像是要向自己頭上抓一把似的,當即喏喏連聲,走出廳去。


  這時成、齊、廖、梁四人兀自在你一劍、我一劍的假斗不休。四人听了張三的譏嘲,都已不敢在招數上故露破綻,因此內勁固然惟恐不弱,姿式卻是只怕不狠,厲聲吆喝之余,再輔以咬牙切齒,橫眉怒目,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,神情也沒這般凶神惡煞般猙獰可怖。只見劍去如風,招招落空,掌來似電,輕軟胜綿。


  史婆婆越看越惱,喝道:“這些鬼把式,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吧?凌霄城的臉面可給你們丟得干干淨淨了。”  轉頭向石破天道:“徒儿,拿了這把刀去,將他們每一個的手臂都砍一條下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在張三、李四面前不敢開口出聲,只得接過單刀,向成自學一指,揮刀砍去。


  成自學听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,這可不是鬧著玩的,眼見他單刀砍到,忙揮劍擋開,這一劍守中含攻,凝重狠辣,不知不覺顯出了雪山劍法的真功夫來。


  張三喝彩道:“這一劍才像個樣子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心念一動:“大哥二哥知道我內力不錯,倘若我憑內力取胜,他們便認出我是狗雜种了。我既冒充石中玉,便只有使雪山劍法。”  當下揮刀斜刺,使一招雪山劍法的‘暗香疏影’。成自學見他招數平平,心下不再忌憚,運劍封住了要害,數招之后,引得他一刀刺向自己左腿,假裝封擋不及,“啊喲”  一聲,刀尖已在他腿上划了一道口子。成自學投劍于地,凄然歎道:“英雄出在少年,老頭子是不中用的了。”  


  梁自進揮劍向石破天肩頭削下,喝道:“你這小子無法無天,連師叔祖也敢傷害!”  他對石破天所使劍法自是了然于胸,數招之間,便引得他以一招‘黃沙莽莽’在自己左臂輕輕掠過,登時跌出三步,左膝跪倒,大叫:“不得了,不得了,這條手臂險些給這小子砍下來了。”  跟著齊自勉和廖自礪雙戰石破天,各使巧招,讓他刀鋒在自己身上划破一些皮肉,雙雙認輸退下。一個連連搖頭,黯然神傷;一個暴跳如雷,破口大罵。


  史婆婆厲聲道:“你們輸了給這孩儿,那是甘心奉他為掌門了?”  


  成、齊、廖、梁四人一般的心思:“奉他為掌門,只不過送他上俠客島去做替死鬼,有何不可?”  成自學道:“兩位使者先生定下規矩,要我們各憑武功爭奪掌門。我藝不如人,以大事小,那也是無法可想。”  齊、廖、梁三人隨聲附和。


  史婆婆道:“你們服是不服?”  四人齊聲道:“口服心服,更無异言。”  心中卻想:“待這兩個惡人走后,凌霄城中還不是我們的天下?諒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小鬼有何作為?”  史婆婆道:“那么怎不參拜新任雪山派掌門?”  想到金烏派開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門人,心中樂不可支,一時卻沒想到,此舉不免要令這位金烏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門人小命不保。


  忽然廳外有人厲聲喝道:“誰是新任雪山派掌門?”  正是白万劍的聲音,跟著鐵鏈嗆啷聲響,走進數十人來。這些人手足都鎖在鐐銬之中,白万劍當先,其后是耿万鐘、柯万鈞、王万仞、呼延万善、聞万夫、汪万翼、花万紫等一干新自中原歸來的長門弟子。


  白万劍一見史婆婆,叫道:“媽,你回來了!”  聲音中充滿惊喜之情。


  石破天先前听封万里叫史婆婆為師娘,已隱約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,此刻听白万劍呼她為娘,自是更無疑惑,只是好生奇怪:“我師父既是雪山派掌門人的夫人,為什么要另創金烏派,又口口聲聲說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?”  


  阿繡奔到白万劍身前,叫道:“爹爹!”  


  史婆婆既是白万劍的母親,阿繡自是白万劍的女儿了,可是她這一聲“爹爹”  ,還是讓石破天大吃一惊。


  白万劍大喜,顫聲道:“阿繡,你……你……沒死?”  


  史婆婆冷冷的道:“她自然沒死!難道都像你這般膿包鼻涕虫?虧你還有臉來叫我一聲媽!我生了你這混蛋,恨不得一頭撞死了干淨!老子給人家關了起來,自己身上叮叮當當的戴上這一大堆廢銅爛鐵,臭美啦,是不是?什么‘气寒西北’?你是‘气死西北’!他媽的什么雪山派,戴上手銬腳鐐,是雪山派的什么高明武功啊?老的是混蛋,小的也是混蛋,他媽的師弟、徒弟、徒子、徒孫,一古腦儿都是混蛋,乘早給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經!”  


  白万劍等她罵了一陣,才道:“媽,孩儿和眾師弟并非武功不敵,為人所擒,乃是這些反賊暗使奸計。他……”  手指廖自礪,气憤憤的道:“這家伙扮作了爹爹,在被窩中暗藏机關,孩儿這才失手……”  史婆婆怒斥:“你這小混蛋更加不成話了,認錯了旁人,倒也罷了,連自己爹爹也都認錯,還算是人么?”  


  石破天心想:“認錯爹爹,也不算希奇。石庄主、石夫人就認錯我是他們的儿子,連帶我也認錯了爹爹。唉,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誰。”  


  白万劍自幼給母親打罵慣了,此刻給她當眾大罵,雖感羞愧,也不如何放在心上,只是記挂著父親的安危,問道:“媽,爹爹可平安么?”  史婆婆怒道:“老混蛋是死是活,你小混蛋不知道,我又怎么知道?老混蛋活在世上丟人現眼,讓師弟和徒弟們給關了起來,還不如早早死了的好!”  白万劍听了,知道父親只是給本門叛徒監禁了,性命卻是無礙,心中登時大慰,道:“謝天謝地,爹爹平安!”  


  史婆婆罵道:“平安個屁!”  她口中怒罵,心中卻也著實關怀,向成自學等道:“你們把大師兄關在那里?怎么還不放他出來?”  成自學道:“大師兄脾气大得緊,誰也不敢走近一步,一近身他便要殺人。”  史婆婆臉上掠過一絲喜色,道:“好,好,好!這老混蛋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,驕傲狂妄,不可一世,讓他多受些折磨,也是應得之報。”  


  李四听她怒罵不休,終于插口道:“到底那一個是混蛋派的掌門人?”  


  史婆婆霍地站起,踏上兩步,戟指喝道:“‘混蛋派’三字,豈是你這混蛋說得的?我自罵我老公、儿子,你是什么東西,膽敢出言辱我雪山派?你武功高強,不妨一掌把老身打死了,要在我面前罵人,卻是不能!”  


  旁人听到她如此對李四疾言厲色的喝罵,無不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,均知李四若是一怒出手,史婆婆万無幸理。石破天幌身擋在史婆婆之前,倘若李四出手傷她,便代為擋架。白万劍苦于手足失卻自由,只暗暗叫苦。那知李四只笑了笑,說道:“好吧!是我失言,這里謝過,請白老夫人恕罪!那么雪山派的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?”  


  史婆婆向石破天一指,說道:“這少年已打敗了成、齊、廖、梁四個叛徒,他們奉他為雪山派掌門,有那一個不服?”  


  白万劍大聲道:“孩儿不服,要和他比划!”  


  史婆婆道:“好!把各人的銬鐐開了!”  


  成、齊、廖、梁四人面面相覷,均想:“若將長門弟子放了出來,這群大虫再也不可复制。咱們犯上作亂的四支,那是死無斃身之地了。但眼前情勢,若是不放,卻又不成。”  


  廖自礪轉頭向白万劍道:“你是我手下敗將,我都服了,你又憑什么不服?”  白万劍怒道:“你這犯上作亂的逆賊,我恨不得將你碎尸万段。你暗使卑鄙行逕,居然還有臉跟我說話?說什么是你手下敗將?”  


  原來白自在的師父早死,成、齊、廖、梁四人的武功大半系由白自在所授。白自在和四個師弟名雖同門,實系師徒。雪山派武功以招數變幻見長,內力修為卻無獨到之秘。白自在早年以机緣巧合,服食雪山上异蛇的蛇膽蛇血,得以內力大增,雄渾內力再加上精微招數,數十年來獨步西域。他傳授師弟和弟子之時,并未藏私,但他這內功卻由天授,非關人力,因此眾師弟的武功始終和他差著一大截。白自在逞強好胜,于巧服异物、大增內力之事始終秘而不宣,以示自己功夫之強,并非得自運气。


  四個師弟心中卻不免存了怨懟之意,以為師父臨終之時遺命大師兄傳授,大師兄卻有私心,將本門祖藝藏起一大半。再加白万劍武功甚強,浸浸然有凌駕四個師叔之勢,成、齊、廖、梁四人更感不滿。只是白威德積威之下,誰都不敢有半點抱怨的言語。此番長門弟子中的精英盡數离山,而白自在突然心智失常,倒行逆施,凌霄城中人人朝不保夕。眾師弟既為勢所逼,又見有机可乘,這才發難。


  便在此時,長門眾弟子回山。廖自礪躲在白自在床上,逼迫白自在的侍妾將白万劍誘入房中探病,出其不意的將他擒住。自中原歸來的一眾長門弟子首腦就逮,余人或遭計擒,或被力服,盡數陷入牢籠。此刻白万劍見到廖自礪,當真是恨得牙痒痒地。


  廖自礪道:“你若不是我手下敗將,怎地手銬會戴上你的雙腕?我可既沒用暗器,又沒使迷藥!”  


  李四喝道:“這半天爭執不清,快將他手上銬鐐開了,兩個人好好斗一場。”  


  廖自礪兀自猶豫,李四左手一探,夾手奪過他手中長劍,當當當當四聲,白万劍的手銬足鐐一齊斷絕,卻是被他在霎時之間揮劍斬斷。這副銬鐐以精鋼鑄成,廖自礪的長劍雖是利器,卻非削鐵如泥的寶劍,被他運以渾厚內力一斫即斷,直如摧枯拉朽一般。銬鐐連著鐵鏈落地,白万劍手足上卻連血痕也沒多上一條,眾人情不自禁的大聲喝采。几名諂佞之徒為了討好李四,這個“好”  字還叫得加倍漫長響亮。


  白万劍向來自負,极少服人,這時也忍不住說道:“佩服,佩服!”  長門弟子之中早有人送過劍來。白万劍呸的一聲,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,跟著提足踢了他一個筋斗,罵道:“叛徒!”  既為長門弟子,留在凌霄城中而安然無恙,自然是參与叛師逆謀了。


  阿繡叫了聲:“爹!”  倒持佩劍,送了過去。


  白万劍微微一笑,說道:“乖女儿!”  他迭遭橫逆,只有見到母親和女儿健在,才是十分喜慰之事。他一轉過頭來,臉上慈和之色立時換作了憎恨,目光中如欲噴出火來,向廖自礪喝道:“你這本門叛逆,再也非我長輩,接招吧!”  刷的一劍,刺了過去。


  李四倒轉長劍,輕輕擋過了白万劍這一劍,將劍柄塞入廖自礪手中。


  二人這一展開劍招,卻是性命相扑的真斗,各展平生絕藝,与适才成、齊、廖、梁的儿戲大不相同。雪山派第一代人物中,除白自在外,以廖自礪武功最高,他知白万劍亟欲殺了自己,此刻出招那里還有半分怠忽,一柄長劍使開來矯矢靈動,招招狠辣。白万劍急于复仇雪恥,有些沉不住气,貪于進攻,拆了三十余招后,一劍直刺,力道用得老了,被服廖自礪斜身閃過,還了一劍,嗤的一聲,削下他一牌衣袖。


  阿繡“啊”  的一聲惊呼。史婆婆罵道:“小混蛋,和老子一模一樣,老混蛋教出來的儿子,本來就沒多大用處。”  


  白万劍心中一急,劍招更見散亂。廖自礪暗暗喜歡,猙笑道:“我早就說你是我手下敗將,難道還有假的?”  他這句話,本想扰亂對方心神,由此取胜,不料弄巧反拙,白万劍此次中原之行連遭挫折,令他增加了三分狠勁,听得這譏嘲之言,并不發怒,反而深自收斂,連取了七招守勢。這七招一守,登時將戰局拉平,白万劍劍招走上了綿密穩健的路子。


  廖自礪繞著他身子急轉,口中嘲罵不停,劍光閃爍中,白万劍一聲長嘯,刷刷刷連展三劍,第四劍青光閃處,擦的一聲響,廖自礪左腿齊膝而斷,大聲慘呼,倒在血泊之中。


  白万劍長劍斜豎,指著成自學道:“你過來!”  劍鋒上的血水一滴滴的掉在地下。


  成自學臉色慘白,手按劍柄,并不拔劍,過了一會才道:“你要做掌門人,自己……自己做好了,我不來跟你們爭。”  


  白万劍目光向齊自勉、梁自進二人臉上掃去。齊梁二人都搖了搖頭。


  史婆婆忽道:“打敗几名叛徒,又有什么了不起?”  向石破天道:“徒儿,你去跟他比比,瞧是老混蛋的徒儿厲害,還是我的徒儿厲害。”  


  眾人听了都大為詫异:“石中玉這小子明明是封万里的徒儿,怎么是你的徒儿了?”  


  史婆婆喝道:“快上前!用刀不用劍,老混蛋教的劍法稀松平常,咱們的刀法可比他們厲害得多啦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實不愿与白万劍比武,他是阿繡的父親,更不想得罪了他,只是一開口推卻,立時便會給張三、李四認出,當下倒提著單刀,站在史婆婆跟前,神色十分尷尬。


  史婆婆道:“剛才我答允過你的事,你不想要了嗎?我要你立下一件大功,這事才算數。這件大功勞,就是去打敗這個老混蛋的徒儿。你倘若輸了,立即給我滾得遠遠的,永遠別想再見我一面,更別想再見阿繡。”  


  石破天伸左手搔了搔頭,大為詫异:“原來師父叫我立件大功,卻是去打敗她的親生儿子。此事當真奇怪之极。”  臉上一片迷惘。


  旁人卻都漸漸自以為明白了其中原由:“史婆婆要這小子做上雪山派掌門,好到俠客島去送死,以免他親儿死于非命。”  只有白万劍和阿繡二人,才真正懂得她的用意。


  白自在和史婆婆這對夫妻都是性如烈火,平時史婆婆對丈夫總還容讓三分,心中卻是積忿已久。這次石中玉強奸阿繡不遂,害得阿繡失蹤,人人都以為她跳崖身亡,白自在不但斬斷了封万里的手臂,与史婆婆爭吵之下,盛怒中更打了妻子一個耳光。史婆婆大怒下山,湊巧在山谷深雪中救了阿繡,對這個耳光卻始終耿耿于心。她武功不及丈夫遠甚,一口气無處可出,立志要教個徒弟出來打敗自己的儿子,那便是打敗白自在的徒弟,占到丈夫的上風。


  不過白万劍認定石破天是石中玉,更不知他是母親的徒儿,于其中過節又不及阿繡的全部了然,當下向石破天瞪目而視,滿臉鄙夷之色。


  史婆婆道:“怎么?你瞧他不起么?這少年拜了我為師,經我一番調教,已跟往日大不相同。現下你和他比武,倘若你胜得了他,算你的師父老混蛋厲害;若是你敗在他刀下,阿繡就是他的老婆了。”  


  白万劍吃了一惊,道:“媽,此事万万不可,咱們阿繡豈能嫁這小子?”  史婆婆笑道:“你若打敗了這小子,阿繡自然嫁他不成。否則你又怎能作得主?”  白万劍不禁暗暗有气:“媽跟爹爹生气,卻遷怒于我。你儿子若連這小子也斗不過,當真枉在世上為人了。”  史婆婆見他臉有怒容,喝道:“你心中不服,那就提劍上啊。空發狠勁有什么用?”  


  白万劍道:“是!”  向石破天道:“你進招吧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向阿繡望了一眼,見她嬌羞之中又帶著几分關切,心想:“師父說倘若我輸了,永遠不能再見阿繡之面。這場比武,那是非胜不可的。”  于是單刀下垂,左手抱住右拳,微微躬身,使的是‘金烏刀法’第一招‘開門揖盜’。他不知‘開門揖盜’是罵人的話,白万劍更不知這一招的名稱,見他姿式倒也恭謹,哼了一聲,長劍遞出,勢挾勁風。


  石破天揮刀擋開,還了一刀。他曾在紫煙島上以一柄爛柴刀和白万劍交過手,待得白万劍使出雪山派中最粗淺的入門功夫時,他便無法招架。后來得石清夫婦指點武學的道理,才明白動手之際實須隨机而施,不能拘泥于招式。此番和白万劍再度交手,既再不如首次那么見招出招,依樣葫蘆,而出刀之時,將石清夫婦所教的武術訣竅也融入其中。他內刀到處,即是极平庸的招式,亦具极大威力,何況史婆婆与石清夫婦所教的皆是上乘功夫。


  十余招一過,白万劍暗暗心惊:“這小子從那里學到了這么高明的刀法?”  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,曾和那個今日做了長樂幫幫主的少年比武,那人自稱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,兩人刀法依稀有些相似,但變幻之奇,卻遠遠不及眼前這個石中玉了,尋思:“這二人相貌相似,莫非出于一師所授。我娘說經過她一番調教,難道當真是我娘所教的?”  


  史婆婆与白自在新婚不久,兩人談論武功,所見不合,便動手試招,史婆婆自然不敵。白自在隨即住手,自吹自擂一番。史婆婆恥于武功不及丈夫,此后再不顯示過一招半式,因此連白万劍也絲毫不知母親的武功家數。


  又拆數招,白万劍橫劍削來,石破天舉刀擋格,當的一聲,火光四濺,白万劍只覺一股大力猛撞過來,震得他右臂酸麻,胸口劇痛,心下更是吃惊,不由得退了三步。


  石破天并不追擊,轉頭向史婆婆瞧去,意思是問:“我這算是胜了吧?”  


  但白万劍越遇勁敵,勇气越增。阿繡既然無恙,本來對石中玉的切齒之恨已消了十之八九,但對他奸猾無行的鄙視之意卻未稍減,何況他是本門后輩,若是輸在他手下,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?喝道:“小子,看劍!”  搶上三步,挺劍刺出。待得石中玉舉刀招架,白万劍不再和他兵刃相碰,立時變招,帶轉劍鋒,斜削敵喉。這一招‘雪泥鴻爪’出劍部位极巧,發揮了雪山派劍法的絕藝。


  張三贊道:“好劍法!”  石破天橫刀揮出,斫他手臂,用上了金烏刀法中的‘踏雪尋梅’,正好是這一招雪山劍法的克星。在雪地中踐踏而過,尋梅也好,尋狗也好,那還有什么雪泥鴻爪的痕跡?


  張三又贊道:“好刀法!”  


  二人越斗越快,白万劍胜在劍法純熟,石破天則在內力上大占便宜。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,石破天挺刀中宮直進,勢道凌厲,白万劍不及避讓,迫得橫劍擋格,只听得喀的一聲,手中長劍竟被震斷。石破天立時收刀,向后退開。白万劍臉色鐵青,從身旁雪山弟子手中搶過一柄長劍,又向石破天刺來。


  石破天劇斗漸酣,休內積蓄著的內力不斷生發出來,每一刀之出都令對方抵擋為艱,刀刃上更含了強勁無比的勁力,拆不上數招,喀的一聲,又將白万劍長劍震斷。白万劍換劍再戰,第四招上又跟著斷了。白万劍提著斷劍,大聲道:“你內力遠胜于我,招數上我卻未輸給你。”  擲下斷劍,反手抓過一柄長劍,搶身又上。


  石破天斜身閃開,只盼史婆婆下令罷斗,不住向她瞧去,卻見她笑吟吟的甚有得色,又見阿繡站在婆婆身旁,眼光中卻大有關切擔憂之意。石破天心中驀地一動,想起當日在紫煙島上她曾諄諄叮囑,和人比武時不可赶盡殺絕,得饒人處且饒人:“大哥,武林人士大都甚是好名。一個成名人物給你打得重傷倒沒什么,但如敗在你的手下,往往比死還要難過。”  眼見白万劍臉色凝重,心想:“他是雪山派中大有名望之人,當著這許多人之前,我若將他打敗,豈不是令他臉上無光?但如我輸了給他,師父又不許我再見阿繡。那便如何是好?是了,我使出阿繡教我的那招‘旁敲側擊’,打個不胜不敗便是。”  想及此處,腦中突然轉過一個念頭,登時恍然大悟:“那天我答允阿繡,与人比武之時決不起盡殺絕,得饒人處且饒人,她感激不盡,竟向我下拜。當時她那一拜,自是為著今日之戰了。若不是為了她親生的爹爹,她何必向我下拜?那日她見到史婆婆所教我的刀法,已料到她父親多半不敵。”  當下向左砍出一刀,又向右砍出一刀,胸口立時門戶大開。


  白万劍斗得興起,斗見對方露出破綻,想也不想便挺劍中宮直進。


  正在此時,石破天揮刀在身前虛劈而落。白万劍長劍劍尖离他胸口尚有尺許,已触到他這一刀下砍的內勁,只覺全身大震,如触雷電,長劍只震得嗡嗡直響,顫動不已。


  石破天又退了兩步,心想:“我已震斷他三柄長劍,若要打成平手,他也非震斷我的單刀不可。”  手上暗運內勁,喀喇一聲,單刀的刀刃已憑空斷為兩截,倒似是被白万劍劍上的勁力震斷一般。


  阿繡吁了口長气,如釋重負,高聲叫道:“爹爹,大哥,你們兩個斗成平手,誰也沒胜誰!”  轉頭向石破天望去,嫣然一笑,心想:“你總算記得我從前的說話,体會到了我的用心。”  郎君處事得体,對己情義深重,心下喜不自胜。


  白万劍臉上卻已全無血色,將手中長劍直插入地,沒入大半,向石破天道:“你手下容讓,姓白的豈有不知?你沒叫我當眾出丑,足感盛情。”  


  史婆婆十分得意,說道:“孩儿,你不用難過。這路刀法是娘教他的,回頭我也一般的傳你便是。你輸了給他,便是輸了給娘,咱們娘儿還分什么彼此?”  先前她一肚子怒火,是以‘老混蛋’、‘小混蛋’的罵個不休,待見石破天以金烏刀法打敗了她儿子,自己終于占到了丈夫上風,大喜之下,便安慰起儿子來。


  白万劍啼笑皆非,只得道:“娘的刀法果然厲害,只怕孩儿太蠢,學不會。”  


  史婆婆走到他身邊,輕輕撫摸他的頭發,一臉愛怜橫溢的神气,說道:“你比這傻小子聰明得多了,他學得會,你怎么學不會?”  轉頭向石破天道:“快向你岳父磕頭陪罪。”  


  石破天一怔之下,這才會意,又惊又喜,忙向白万劍磕下頭去。


  白万劍閃身避開,厲聲道:“且慢,此事容緩再議。”  向史婆婆道:“娘,這小子武功雖高,為人卻是輕薄無行,莫要誤了阿繡的終身。”  


  只听得李四朗聲道:“好了,好了!你招他做女婿也罷,不招也罷,咱們這杯喜酒,終究是不喝的了。我看雪山派之中,武功沒人能胜得了這小兄弟的。是不是便由他做掌門人?大家服是不服?”  


  白万劍、成自學以及雪山群弟子誰都沒有出聲,有的自忖武功不及,有的更盼他做了掌門人后,即刻便到俠客島去送死。大廳上寂靜一片,更無异議。


  張三從怀中取出兩塊銅錢牌,笑道:“恭喜兄弟又做了雪山派的掌門人,這兩塊銅牌一并接過去吧!”  說著左眼向著石破天眨了几眨。


  石破天一怔:“大哥認了我出來?我一句話也沒說,卻在那里露出了破綻?”  他那知張三、李四武功既高,見識也是高人一等,他雖然不作一聲,言語舉止中并未露出破綻,但适才与白万劍動手過招,刀法也還罷了,內力之強,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。張三、李四曾和他賭飲毒酒,對他的內力极為心折,豈有認不出之理?


  石破天見銅牌遞到自己身前,心想:“反正我在長樂幫中已接過銅牌,一次是死,兩次也不過是死,再接一次,又有何妨?”  正要伸手去接,忽听史婆婆喝道:“且慢!”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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