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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腊八粥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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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 石破天听著這二人客客气气的說話,成語甚多,倒有一半不懂,饑腸轆轆,早已餓得狠了,一听龍島主如此說,忙端起粥碗,唏哩呼嚕的喝了大半碗,只覺藥气刺鼻,入口卻甜甜的并不難吃,頃刻間便喝了個碗底朝天。


  群雄有的心想:“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,徒逞一時之豪,就是非死不可,也不用搶著去鬼門關啊。”  有的心想:“左右是個死,像這位少年英雄那樣,倒也干淨爽快。”  


  白自在喝彩道:“妙极!我雪山派的孫女婿,果然与眾不同。”  時至此刻,他兀自覺得天下各門各派之中,畢竟還是雪山派高出一籌,石破天很給他掙面子。


  自凌霄城石牢中的一場搏斗,白自在銳气大挫,自忖那‘古往今來天下劍法第一、拳腳第一、內功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大英雄、大豪杰、大俠士、大宗師’這個頭銜之中,‘內功第一’四字勢須刪去;等見到那斟酒侍仆接起粥碗的身手,隱隱覺得那‘拳腳第一’四字,恐怕也有點靠不住了,轉念又想:“俠客島上人物未必武功真的奇高,這侍仆說不定便是俠客島上的第一高手,只不過裝作了侍仆模樣來嚇唬人而已。”  


  他見石破天漫不在乎的大喝毒粥,頗以他是‘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’而得意,胸中豪气陡生,當即端起粥碗,呼呼有聲的大喝了几口,顧盼自雄:“這大廳之上,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,旁人那有這等英雄豪杰?”  但隨即想道:“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,就算是英雄豪杰,卻也是天下第二了。我那頭銜中‘大英雄、大豪杰’六字,又非刪除不可。”  不由得大是沮喪,尋思:“既然是喝毒粥,反正是個死,又何不第一個喝?現下成了‘天下第二’,好生沒趣。”  


  他在那里自怨自艾,龍島主以后的話就沒怎么听進耳中。龍島主說的是:“四十年前,我和木兄弟訂交,意气相投,本想聯手江湖,在武林中賞善罰惡,好好做一番事業,不意甫出江湖,便發現了一張地圖。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,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,藏有一份惊天動地的武功秘訣……”  


  解文豹插口道:“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,怎地是無名荒島?”  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:“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。”  解文豹悻悻的道:“你就是拚命討好,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。”  


  那老者大怒,端起腊八粥,一口气喝了大半碗,說道:“你我相交半生,你當我鄭光芝是什么人?”  解文豹大悔,道:“大哥,是我錯了,小弟向你陪罪。”  當即跪下,對著他磕了三個響頭,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,也是一口气喝了大半碗。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,說道:“兄弟,你我當年結義,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。這番誓愿今日果然得償,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。”  兩人相擁在一起,又喜又悲,都流下淚來。


  石破天听到他說‘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、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’之言,不自禁的向張三、李四二人瞧去。


  張三、李四相視一笑,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。木島主略一點首。張三、李四越眾而出,各自端起一碗腊八粥,走到石破天席邊,說道:“兄弟,請!”  


  石破天忙道:“不,不!兩位哥哥,你們不必陪我同死。我只求你們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繡……”  張三笑道:“兄弟,咱們結拜之日,曾經說道,他日有難共當,有福共享。你既已喝了腊八粥,我們做哥哥的豈能不喝?”  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腊八粥喝得干干淨淨,轉過身來,躬身向兩位島主道:“謝師父賜粥!”  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。


  群雄見張三、李四為了顧念与石破天結義的交情,竟然陪他同死,比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難了万倍,心下無不飲佩。


  白自在尋思:“像這二人,才說得上一個‘俠’字。倘若我的結義兄弟服了劇毒,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,陪他同死?”  想到這一節,不由得大為躊躇。又想:“我既然有這片刻猶豫,就算終于陪人同死,那‘大俠士’三字頭銜,已未免當之有愧。”  


  只听得張三說道:“兄弟,這里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腊八粥的味儿,你若愛喝,不妨多喝几碗。”  石破天餓了半天,一碗稀粥本原是不足驅饑,心想反正已經喝了,多一碗少一碗也無多大分別,斜眼向身邊席上瞧去。


  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,忙端起粥碗,紛紛說道:“這粥气味太濃,我喝不慣。小英雄隨便請用,不必客气。”  眼見石破天一雙手接不了這許多碗粥,生怕張三反悔,失去良机,忙不沓的將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。石破天道:“多謝!”  一口气又喝了兩碗。


  龍島主微笑點頭,說道:“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,地圖上這座無名荒島,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。不過俠客島之名,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島上之后,這才給安上的。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,自居俠客。其中另有緣故,各位等會便知。我們依著圖中所示,在島上尋找了十八天,終于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。原來那是首古詩的圖解,含義极是深奧繁复。我二人大喜之下便即按圖解修習。


  “唉!豈不知福兮禍所倚,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后,忽對這圖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見,我說該當如此練,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,須得那樣練。二人爭辯數日,始終難以說服對方,當下約定各練各的,練成之后再來印證,且看到底誰錯。練了大半年后,我二人動手拆解,只拆得數招,二人都不禁駭然,原來……原來……”  


  他說到這里,神色黯然,住口不言。木島主歎了一口長气,也大有郁郁之意。過了好一會,龍島主才又道:“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!”  


  群雄听了,心中都是一震,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、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,他二人自然更是出神入化,深不可測,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常拳腳,必是最高深的內功,這內功一練錯,小則走火入魔,重傷殘廢,大則立時斃命,最是要緊不過。


  只听龍島主道:“我二人發覺不對,立時停手,相互辯難剖析,鑽研其中道理。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,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,以致再鑽研了几個月,仍是疑難不解。恰在此時,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島上,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,對余眾分別審訊,作惡多端的一一處死,其余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。我二人商議,所以鑽研不通這份古詩圖解,多半在于我二人多年練武,先入為主,以致把練功的路子都想錯了,不如收几名弟子,讓他們來想想。于是我二人從盜伙之中,選了六名識字較多、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,分別收為徒弟,也不傳他們內功,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,便要他們去參研圖解。


  “那知我的三名徒儿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儿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,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儿之間,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逕庭,木兄弟的三名徒儿亦复如此。我二人再仔細商量,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來,我們是粗魯武人,不過略通文墨,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理,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,難以真正解得明白。于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,以一年為期,各收四名弟子,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,或是詩才敏捷的名士。”  


  他伸手向身空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,說道:“不瞞諸位說,這几名弟子若去應考,中進士、點翰林是易如反掌。他們初時來到俠客島,未必皆是甘心情愿,但學了武功,又去研習圖解,卻個個死心塌地的留了下來,都覺得學武練功遠胜于讀書做官。”  


  群雄听他說:“學武練功遠胜于讀書做官。”  均覺大獲我心,許多人都點頭稱是。


  龍島主又道:“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,各人的見地卻又各自不同,非但不能對我与木兄弟有所啟發,議論紛紜,反而讓我二人越來越胡涂了。


  “我們無法可施,大是煩惱,若說棄之而去,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心。有一日,木兄弟道:‘當今之世,說到武學之精博,無過于少林高僧妙諦大師,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?’我道:‘妙諦大師隱居十余年,早已不問世事,就只怕請他不到。’木兄弟道:‘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,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?倘若妙諦大師置之不理,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。咱們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。’我道:‘此計大妙,咱們不妨再錄一份,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里。少林、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胜場,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。’


  “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,圖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,親自送到少林寺去。不瞞各位說,我二人初時發現這份古詩圖解,略加參研后便大喜若狂,只道但須按圖修習,我二人的武功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。但越是修習,越是疑難不解,待得決意去少林寺之時,先前那秘籍自珍、堅不示人的心情,早已消得干干淨淨,只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,縱使將這份圖解公諸天下,亦不足惜了。


  “到得少林寺后,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,請知客僧遞交妙諦大師。知客僧初時不肯,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,早已与外人不通音問。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,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門,直坐了七日七夜,不令寺中僧人出入。知客僧無奈,才將那信遞了進去。”  


  群雄均想:“他說得輕措淡寫,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,當真談何容易?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斗。少林群僧定是無法將他二人逐走,這才被迫傳信。”  


  龍島主續道:“那知客僧接過信封,我們便即站起身來,离了少林寺,到少室山山腳等候。等不到半個時辰,妙諦大師便即赶到,只問:‘在何處?’木兄弟道:‘還得去請一個人。’妙諦大師道:‘不錯,要請愚茶!’


  “三人來到武當山上,妙諦大師說道:‘我是少林寺妙諦,要見愚茶。’不等通報,直闖進內。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,武當弟子誰也不敢攔阻。我二人跟隨其后。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茶齋中,拉開架式,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解姿勢演了一遍,一言不發,轉身便走。愚茶道長又惊又喜,也不多問,便一齊來到俠客島上。


  “妙諦大師嫻熟少林諸般絕藝,愚茶道長劍法通神,那是武林中眾所公認的兩位頂尖儿人物。他二位一到島上,便去揣摩圖解,第一個月中,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异。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。到得第三個月,連他那兩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,也因對圖解所見不合,大起爭執,甚至……甚至,唉!竟爾動起手來。”  


  群雄大是詫异,有的便問:“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,卻是誰胜誰敗?”  


  龍島主道:“妙諦大師和愚茶道長各以從圖解上參悟出來的功夫較量,拆到第五招上,兩人所悟相同,登時會心一笑,罷手不斗,但到第六招上卻又生了歧見。如此時斗時休,轉瞬數月,兩人參悟所得始終是相同者少而相异者多,然而到底誰是誰非,孰高孰低,卻又難言。我和木兄弟詳行計議,均覺這圖解博大精深,以妙諦大師与愚茶道長如此修為的高人尚且只能領悟其中一臠,看來若要通解全圖,非集思廣益不可。常言道得好:三個臭皮匠,抵個諸葛亮。咱們何不廣邀天下奇材异能之士同來島上,各竟心思,一齊參研?


  “恰好其時島上的‘斷腸蝕骨腐心草’開花,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藥,熬成熱粥,服后于我輩練武之士大有補益,于是我二人派出使者,邀請當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、各教教主、各幫幫主,來到敝島喝碗腊八粥,喝過粥后,再請他們去參研圖解。”  


  他這番話,各人只听得面面相覷,將信將疑,人人臉上神色十分古怪。


  過了好半晌,丁不四大聲道:“如此說來,你們邀人來喝腊八粥,純是一番好意了。”  


  龍島主道:“全是好意,也不見得。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,只盼天下的武學好手群集此島,能助我兄弟解開心中疑團,將武學之道發揚光大,推高一層。但若說對眾位嘉賓意存加害,各位可是想得左了。”  


  丁不四冷笑道:“你這話豈非當面欺人?倘若只是邀人前來共同鑽研武學,何以人家不來,你們就殺人家滿門?天下那有如此強凶霸道的請客法子?”  


  龍島主點了點頭,雙掌一拍,道:“取賞善罰惡簿來!”  便有八名弟子轉入內堂,每人捧了一疊簿籍出來,每一疊都有兩尺來高。龍島主道:“分給各位來賓觀看。”  眾弟子分取簿籍,送到諸人席上。每本簿籍上都有黃箋注明某門某派某會。


  丁不四拿過來一看,只見箋上寫著‘六合丁氏’四字,心中不由得一惊:“我兄弟是六合人氏,此事天下少有人知,俠客島孤懸海外,消息可靈得很啊。”  翻將開來,只見注時某年某月某日,丁不三在何處干了何事;某年某月某日,丁不四在何處又干了何事。雖然未能齊備,但自己二十年來的所作所為,凡是熒熒大者,簿中都有書明。


  丁不四額上汗水涔涔而下,偷眼看旁人時,大都均是臉現狼狽尷尬之色,只有石破天自顧喝粥,不去理會擺脫在他面前那本注有‘長樂幫’三字的簿岫。他一字不識,全不知上面寫的是什么東西。


  過了一頓飯時分,龍島主道:“收了賞善罰惡簿。”  群弟子分別將簿籍收回。


  龍島主微笑道:“我兄弟分遣下屬,在江湖上打听訊息,并非膽敢刺探朋友們的隱私,只是得悉有這么一會子事,便記了下來。凡是給俠客島剿滅的門派幫會,都是罪大惡极、天所不容之徒。我們雖不敢說替天行道,然而是非善惡,卻也分得清清楚楚。在下与木兄弟均想,我們既住在這俠客島上,所作所為,總須對得住這‘俠客’兩字才是。我們只恨俠客島能為有限,不能盡誅普天下的惡徒。各位請仔細想一想,有那一個名門正派或是行俠仗義的幫會,是因為不接邀請銅牌而給俠客島誅滅了的?”  


  隔了半晌,無人置答。


  龍島主道:“因此上,我們所殺之人,其實無一不是罪有應得……”  


  白自在忽然插口道:“河北通州聶家拳聶老拳師聶立人,并無什么過惡,何以你們將他滿門殺了?”  


  龍島主抽出一本簿子,隨手輕揮,說道:“威德先生請看。”  那簿冊緩緩向白自在飛了過去。白自在伸手欲接,不料那簿冊突然間在空中微微一頓,猛地筆直墜落,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處跌向席上。


 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,才將簿冊接住,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,當場出丑,簿籍入手,頗有重甸甸之感,不由得心中暗惊:“此人將一本厚只數分的帳簿隨手擲出,來勢甚緩而力道极勁,遠近如意,變幻莫測,實有傳說中所謂‘飛花攻敵、摘葉傷人’之能。以這般手勁發射暗器,又有誰閃避擋架得了?我自稱‘暗器第一’,這四個字非摘下不可。”  


  只見簿面上寫著“河北通州聶家拳”  七字,打開簿子,第一行触目惊心,便是“庚申五月初二,聶宗台在滄州郝家庄奸殺二命,留書嫁禍于黑虎寨盜賊”  ,第二行書道:“庚申十月十七,聶宗峰在濟南府以小故擊傷劉文質之長子,當夜殺劉家滿門一十三人滅口。”  聶宗台、聶宗峰都是聶老拳師的儿子,在江湖上頗有英俠之名,想不到暗中竟是無惡不作。


  白自在沉吟道:“這些事死無對證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在下不敢說二位島主故意濫殺無辜,但俠客島派出去的弟子誤听人言,只怕也是有的。”  


  張三突然說道:“威德先生既是不信,請你不妨再瞧瞧一件東西。”  說著轉身入內,隨即回出,右手一揚,一本簿籍緩緩向白自在飛去,也是飛到他身前二尺之處,突然下落,手法与龍島主一般無异。白自在已然有備,伸手抄起,入手的份量卻比先前龍島主擲簿時輕得多了,打了開來,卻見是聶家的一本帳簿。


  白自在少年時便和聶老拳師相稔,識得他的筆跡,見那帳簿确是聶老拳師親筆所書,一筆筆都是銀錢來往。其中一筆之上注以‘可殺’兩個朱字,這一筆帳是:“初八,買周家村田八十三畝二分,价銀七十兩。”  白自在心想:“七十兩銀子賣了八十多畝田,這田買得忒也便宜,其中定有威逼強買之情。”  


  又看下去,見另一筆帳上又寫了‘可殺’兩個朱字,這一筆帳是:“十五,收通州張縣尊來銀二千五百兩。”  心想:“聶立人好好一個俠義道,為什么要收官府的錢財,那多半是勾結貪官污吏,欺壓良善,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了。”  


  一路翻將下去,出現‘可殺’二字的不下五六十處,情知這朱筆二字是張三或李四所批,不由得掩卷長歎,說道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!這聶立人當真可殺。姓白的倘若早得几年見了這本帳簿,俠客島就是對他手下留情,姓白的也要殺他全家。”  說著站起身來,去到張三身前,雙手捧著帳簿還了給他,說道:“佩服,佩服!”  


  轉頭向龍木二島主瞧去,景仰之情,油然而生,尋思:“俠客島門下高弟,不但武功卓絕,而且行事周密,主持公道。如何賞善我雖不知,但罰惡這等公正,賞善自也妥當。‘賞善罰惡’四字,當真是名不虛傳。我雪山派門下弟子人數雖多,卻那里有張三、李四這等人才?唉,‘大宗師’三字,倘再加在白自在頭上,宁不令人汗顏?”  


  龍島主似是猜到了他心中的念頭,微笑道:“威德先生請坐。先生久居西域,對中原那批衣冠禽獸的所作所為,多有未知,原也怪先生不得。”  白自在搖了搖頭,回歸己座。


  丁不四大聲道:“如引說來,俠客島過去數十年中殺人,都是那些人罪有應得;邀請武林同道前來,用意也只在共同參研武功?”  


  龍木二島主同時點頭,道:“不錯!”  


  丁不四又道:“那么為什么將來到島上的武林高手個個都害死了,竟令他們連尸骨也不得還鄉?”  龍島主搖頭道:“丁先生此言差矣!道路傳言,焉能盡信?”  丁不四道:“依龍島主所說,那么這些武林高手,一個都沒有死?哈哈,可笑啊可笑。”  


  龍島主仰天大笑,也道:“哈哈,可笑啊可笑?”  


  丁不四愕然問道:“有什么可笑?”  龍島主笑道:“丁先生是敝島貴客。丁先生既說可笑,在下只有隨聲附和,也說可笑了。”  


  丁不四道:“三十年中,來到俠客島喝腊八粥的武林高手,沒有三百,也有兩百。龍島主居然說他們尚都健在,豈非可笑?”  


  龍島主道:“凡人皆有壽數天年,大限既屆,若非大羅金仙,焉得不死?只要并非俠客島下手害死,也就是了。”  


  丁不四側過頭想了一會,道:“那么在下向龍島主打听一個人。有一個女子,名叫……名叫這個芳姑,听說二十年前來到了俠客島上,此人可曾健在?”  龍島主道:“這位女俠姓什么?多大年紀?是那一個門派幫會的首腦?”  丁不四道:“姓什么……這可不知道了,本來是應該姓丁的……”  


  那蒙面女子突然尖聲說道:“就是他的私生女儿。這姑娘可不跟爺姓,她跟娘姓,叫作梅芳姑。”  丁不四臉上一紅,道:“嘿嘿,姓梅就姓梅,用不著這般大惊小怪。她……她今年約莫四十歲……”  那女子尖聲道:“什么約莫四十歲?是三十九歲。”  丁不四道:“好啦,好啦,是三十九歲。她也不是什么門派的掌門,更不是什么幫主教主,只不過她學的梅花拳,天下只有她一家,多半是請上俠客島來了。”  


  木島主搖頭道:“梅花拳?沒資格。”  那蒙面女子尖聲道:“梅花拳為什么沒資格?我……我這不是收到了你們的邀宴銅牌?”  木島主搖頭道:“不是梅花拳。”  


  龍島主道:“梅女俠,我木兄弟說話簡洁,不似我這等羅嗦。他意思說,我們邀請你來俠客島,不是為了梅女俠的家傳梅花拳,而是在于你兩年來新創的那套劍法。”  


  那姓格女子奇道:“我的新創劍法,從來無人見過,你們又怎地知道?”  她說話聲音十分的尖銳刺耳,令人听了甚不舒服,話中含了惊奇之意,更是難听。


  龍島主微微一笑,向兩名弟子各指一指。那兩名弟子一個著黃衫、一個著青衫,立即踏上几步,躬身听令。龍島主道:“你們將梅女俠新創的這套劍法試演一遍,有何不到之處,請梅女俠指正。”  


  兩名弟子應道:“是。”  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張几旁。黃衫弟子在几上取過一柄鐵劍,青衫弟子取過一條軟鞭,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說道:“請梅女俠指教。”  隨即展開架式,縱橫擊刺,斗了起來。廳上群豪都是見聞廣博之人,但黃衫弟子所使的這套劍法卻是從所未見。


  那女子不住口道:“這可奇了,這可奇了!你們几時偷看到的?”  


  石破天看了數招,心念一動:“這青衫人使的,可不是丁不四爺爺的金龍鞭法么?”  果然听得丁不四大聲叫了起來:“喂,你創了這套劍法出來,針對我的金龍鞭法,那是什么用意?”  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龍鞭法,但一招一式,都被黃衫弟子的新奇劍法所克制。那蒙面女子冷笑數聲,并不回答。


  丁不四越看越怒,喝道:“想憑這劍法抵擋我金龍鞭法,只怕還差著一點。”  一句話剛出口,便見那黃衫弟子劍法一變,招招十分刁鑽古怪,陰毒狠辣,簡直有點下三濫味道,絕無絲毫名家風范。


  丁不四叫道:“胡鬧,胡鬧!那是什么劍法?呸,這是潑婦劍法。”  心中卻不由得暗暗吃惊:“倘若真和她對敵,陡然間遇上這等下作打法,只怕便著了她的道儿。”  然而這等陰毒招數究竟只能用于偷襲,不宜于正大光明的相斗,丁不四心下雖惊訝不止,但一面卻也暗自欣喜:“這种下流撒潑的招數倘若驟然向我施為,确然不易擋架,但既給我看過了一次,那就毫不足畏了。旁門左道之術,畢竟是可一而不可再。”  


  風良、高三娘子、呂正平、范一飛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過大苦頭,眼見他這路金龍鞭法給對方層出不窮的怪招克制得縛手縛腳,都忍不住大聲喝彩。


  丁不四怒道:“叫什么好?”  風良笑道:“我是叫丁四爺子金龍鞭法的好!”  高三娘子笑道:“金龍鞭法妙极。气死我了,气死我了,气死我了!”  連叫三聲‘气死我了’,學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飯店中挑釁生事之時的口吻。


 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龍鞭法使了大半,突然揮鞭舞個圈子。黃衫弟子便即收招。青衫弟子將軟鞭放回几上,空手又和黃衫弟子斗將起來。


  看得數招,石破天“咦”  的一聲,說道:“丁家擒拿手。”  原來青衫弟子所使的,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,什么‘鳳尾手’、‘虎爪手’、‘玉女拈針’、‘夜叉鎖喉’等等招式,全是丁當在長江船上曾經教過他的。丁不四更是惱怒,大聲說道:“姓梅的,你沖著我兄弟而來,到底是什么用意?這……這……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么?”  在他心中,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處心積慮,要報复他對她姊姊始亂終棄的負心之罪。


  眼見那黃衫弟子克制丁氏拳腳的劍法陰狠毒辣,什么撩陰挑腹、剜目戳臀,無所不至,但那青衫弟子盡也抵擋得住。突然之間,那黃衫弟子橫劍下削,青衫弟子躍起閃避。黃衫弟子拋下手中鐵劍,雙手攔腰將青衫弟子抱住,一張口,咬住了他的咽喉。


  丁不四惊呼:“啊喲!”  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頭一般。他一顆心怦怦亂跳,知道這一抱一咬,配合得太過巧妙,自己万万躲避不過。


  青衫弟子放開雙臂,和黃衫弟子同時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面女子道:“請丁老前輩、梅女俠指正。”  再向龍木二島主行禮,拾起鐵劍,退入原來的行列。


  姓梅的女子尖聲說道:“你們暗中居然將我手創的劍法學去七八成,倒也不容易得很的了。可是這么演了給他看過,那……那可……”  


  丁不四怒道:“這种功夫不登大雅之堂,亂七八糟,不成体統,有什么難學?”  白自在插口道:“什么不成体統?你姓丁的倘若乍然相遇,手忙腳亂之下,身上十七八個窟窿也給人家刺穿了。”  丁不四怒道:“你倒來試試。”  白自在道:“總而言之,你不是梅女俠的敵手。她在你喉頭咬這一口,你本領再強十倍,也決計避不了。”  


  姓梅的女子尖聲道:“誰要你討好了?我和史小翠比,卻又如何?”  白自在道:“差得遠了。我夫人不在此處,我夫人的徒儿卻到了俠客島上,喂,孫女婿,你去跟她比比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我看不必比了。”  那姓梅女子問道:“你是史小翠的徒儿?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。”  那女子道:“怎么你又是他的孫女婿?沒上沒下,亂七八糟,一窩子的狗雜种,是不是?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,我是狗雜种。”  那女子一怔之下,忍不住尖聲大笑。


  木島主道:“夠了!”  雖只兩個字,聲音卻十分威嚴。那姓梅女子一呆,登時止聲。


  龍島主道:“梅女俠這套劍法,平心而論,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奧。不過梅女俠能自創新招,天資穎悟,這些招術中又有不少异想天開之處,因此我們邀請來到敝島,盼能對那古詩的圖解提出新見。至于梅花拳么,那是祖傳之學,也還罷了。”  


  梅女俠道:“如此說來,梅芳姑沒來到俠客島?”  龍島主搖頭道:“沒有。”  梅女俠頹然坐倒,喃喃的道:“我姊姊……我姊姊臨死之時,就是挂念她這個女儿……”  


  龍島主向站在右側第一名的黃衫弟子道:“你給她查查。”  


  那弟子道:“是。”  轉身入內,捧了几本簿子出來,翻了几頁,伸手指著一行字,朗聲讀道:“梅花拳掌門梅芳姑,生父姓丁,即丁……(他讀到這里,含糊其詞,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難堪)……自幼隨母學藝,十八歲上……其后隱居于豫西盧氏縣東熊耳山之枯草岭。”  


  丁不四和梅女俠同時站起,齊聲說道:“她是在熊耳山中?你怎么知道?”  


  那弟子道:“我本來不知,是簿上這么寫的。”  


  丁不四道:“連我也不知,這簿子上又怎知道?”  


  龍島主朗聲道:“俠客島不才,以維護武林正義為己任,賞善罰惡,秉公施行。武林朋友的所作所為,一動一靜,我們自當詳加記錄,以憑查核。”  


  那姓梅女子道:“原來如此。那么芳姑她……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岭中……”  凝目向丁不四瞧去。只見他臉有喜色,但隨即神色黯然,長歎一聲。那姓梅女子也輕輕歎息。兩人均知,雖然獲悉了梅芳姑的下落,今生今世卻再也無法見她一面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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