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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章 腊八粥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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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十二月初五,史婆婆率同石清、閔柔、白万劍、石破天、阿繡、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梁自進等一行人,來到南海之濱的一個小漁村中。


  史婆婆离開凌霄城時,命耿万鐘代行掌門和城主之職,由汪万翼、呼延万善為輔。風火神龍封万里參与叛師逆謀,雖為事勢所迫,但白万劍等長門弟子卻再也不去理他。史婆婆帶了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梁自進三人同行,是為防各支子弟再行謀叛生變。廖自礪身受重傷,武功全失,已不足為患。


  在俠客島送出的兩塊銅牌反面,刻有到達該漁村的日期、時辰和路徑。想來每人所得之銅牌,鐫刻的聚會時日与地點均有不同,是以史婆婆等一行人到達之后,發覺漁村中空無一人,因不見其它江湖豪士,白自在更無蹤跡可尋,甚至海邊連漁船也無一艘。


  各人暫在一間茅屋中歇足。到得傍晚時分,忽有一名黃衣漢子,手持木槳,來到漁村之中,朗聲說道:“俠客島迎賓使,奉島主之命,恭請長樂幫石幫主啟程。”  


  史婆婆等聞聲從屋中走出。那漢子走到石破天身前,躬身行禮,說道:“這位想必是石幫主了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正是。閣下貴姓?”  那人道:“小人姓趙,便請石幫主登程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在下有几位師長朋友,想要同赴貴島觀光。”  那人道:“這就為難了。小舟不堪重載。島主頒下嚴令,只迎接石幫主一人前往,若是多載一人,小舟固須傾覆,小人也是首級不保。”  


  史婆婆冷笑道:“事到如今,只怕也由不得你了。”  說著欺身而上,手按刀柄。


  那人對史婆婆毫不理睬,向石破天道:“小人領路,石幫主請。”  轉過兩處山坳,沙灘邊泊著一艘小舟。這艘小舟寬不過三尺,長不過六尺,當真是小得無可再小,是否能容得下兩人都很難說,要想多載一人,顯然無法辦到。


  那人說道:“各位要殺了小人,原只一舉手之勞。那一位若是識得去俠客島的海程,盡可帶同石幫主前去。”  


  史婆婆和石清面面相覷,沒想到俠客島布置得如此周密,連多去一人也是決不能夠。各人只听過俠客島之名,至于此島在南在北,鄰近何處,卻從未听到過半點消息,何況這‘俠客島’三字,十九也非本名,縱是出慣了洋的舟師海客也未必知曉,茫茫大海之中,卻又如何找去?极目四望,海中不見有一艘船只,亦無法駕舟跟蹤。


  史婆婆惊怒之下,伸掌便向那漢子頭頂拍去,掌到半途,卻又收住,向石破天道:“徒儿,你把銅牌給我,我代你去,老婆子無論如何要去跟老瘋子死在一起。”  


  那黃衣漢子道:“島主有令,若是接錯了人,小人處斬不在話下,還累得小人父母妻儿盡皆斬首。”  


  史婆婆怒道:“斬就斬好了,有什么希罕?”  話一出口,心中便想:“我自不希罕,這家伙卻是希罕的。”  當下另生一計,說道:“徒儿,那么你把長樂幫幫主的位子讓給我做,我是幫主,他就不算是接錯了人。”  


  石破天躊躇道:“這個……恐怕……”  


  那漢子道:“賞善罰惡二使交代得清楚,長樂幫幫主是位年方弱冠的少年英雄,不是年高德劭的婆婆。”  太婆婆怒道:“放你的狗屁!你又怎知我年高德劭了?我年雖高,德卻不劭!”  那人微微一笑,逕自走到海邊,解了船纜。


  史婆婆歎了口气,道:“好,徒儿,你去吧,你听師父一句話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自當遵從師父吩咐。”  史婆婆道:“若是有一線生机,你千万要自行脫逃,不能為了相救爺爺而自陷絕地。此是為師的嚴令,決不可違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愕然不解:“為什么師父不要我救她丈夫?難道她心里還在記恨么?”  心想爺爺是非救不可的,對史婆婆這句話便沒答應。


  史婆婆又道:“你去跟老瘋子說,我在這里等他三個月,到得明年三月初八,他若不到這里會我,我便跳在海里死了。他如再說什么去碧螺山的鬼話,我就做厲鬼也不饒他。”  石破天點頭道:“是!”  


  阿繡道:“大哥,我……我也一樣,我在這里等你三個月。你如不回來,我就……也跟著奶奶跳海。”  石破天心中又是甜蜜,又是凄苦,忙道:“你不用這樣。”  阿繡道:“我要這樣。”  這四個字說得聲音甚低,卻是充滿了一往無悔的堅決之意。


  閔柔道:“孩子,但愿你平安歸來,大家都在這里為你祝禱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石夫人你自己保重,不用為你儿子擔心,他跟著謝先生會變好的。你也不用為我擔心,我這個長樂幫幫主是假的,說不定他們會放我回來。張三、李四又是我結義兄長,真有危難,他們也不能見死不救。”  閔柔道:“但愿如此。”  心中卻想:“這孩子不知武林中人心險惡,這种金蘭結義,豈能當真?”  


  石清道:“小兄弟,在島上若是与人動手,你只管運起內力蠻打,不必理會什么招數刀法。”  他想石破天內力惊人,一線生机,全系于此。石破天道:“是。多謝石庄主指點。”  


  白万劍拉著他手,說道:“賢婿,咱們是一家人了。我父年邁,你務必多照看他些。”  石破天听他叫自己為‘賢婿’,不禁臉上一紅,道:“這個我理會得。”  


  只有成自學、齊自勉、梁自進三人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心,均想:“三十年來,已有三批武林高手前赴俠客島,可從沒听見有一人活著回來,你這小子不見得三頭六臂,又怎能例外?”  但也分別說了些“小心在意”  、“請照看著掌門人”  之類敷衍言語。


  當下石破天和眾人分手,走向海灘。眾人送到岸邊,阿繡和閔柔兩人早已眼圈儿紅了。


  史婆婆突然搶到那黃衣漢子身前,拍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,喝道:“你對尊長無禮,教你知道些好歹!”  


  那人竟不還手,撫著被打的面頰,微微一笑,踏入小舟之中。石破天向眾人舉手告別,跟著上船。那小舟載了二人,船邊离海水已不過數寸,當真再不能多載一人,幸好時當寒冬,南海中風平浪靜,否則稍有波濤,小舟難免傾覆。俠客島所以選定腊月為聚會之期,或許便是為此。


  那漢子划了几槳,將小舟划离海灘,掉轉船頭,扯起一張黃色三角帆,吃上了緩緩拂來的北風,向南進發。


  石破天向北而望,但見史婆婆、阿繡等人的身形漸小,兀自站在海灘邊的懸崖上凝望。直到每個人都變成了微小的黑點,終于再不可見。


  入夜之后,小舟轉向東南。在海中航行了三日,到第四日午間,屈指正是腊月初八,那漢子指著前面一條黑線,說道:“那便是俠客島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极目瞧去,也不見有何异狀,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。


  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,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,山上郁郁蒼蒼,生滿樹木。申牌時分,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。那漢子道:“石幫主請!”  只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,東首石崖下停泊著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只。石破天心中一動:“這里船只不少,若能在島上保得性命,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,脫險當亦不難。”  當下躍上岸去。


  那漢子提了船纜,躍上岸來,將纜索性系在一塊大石之上,從怀中取出一只海螺,嗚嗚嗚的吹了几聲。過不多時,山后奔出四名漢子,一色黃布短衣,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,躬身說道:“島主在迎賓館恭候大駕,石幫主這邊請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關心白自在,問道:“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么?”  為首的黃衣漢子說道:“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,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。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,自會知曉。”  說著轉過身來,在前領路。石破天跟隨其后。余下四名黃衣漢子离開了七八步,跟在他身后。


  轉入山中后,兩旁都是森林,一條山徑穿林而過。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,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。行了數里,轉入一條岩石嶙峋的山道,左臨深澗,澗水湍急,激石有聲。一路沿著山澗漸行漸高,轉了兩個彎后,只見一道瀑布從十余丈高處直挂下來,看來這瀑布便是山澗的源頭。


  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后取下一件挂著的油布雨衣,遞給石破天,說道:“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,請石幫主披上雨衣,以免濺濕了衣服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接過穿上,只見那漢子走近瀑布,縱身躍了進去,石破天跟著躍進。里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,兩旁點著油燈,光線雖暗,卻也可辨道路,當下跟在他身后行去。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,人工開鑿處甚是狹窄,有時卻豁然開闊,只覺漸行漸低,洞中出現了流水之聲,琮琮錚錚,清脆悅耳,如擊玉罄。山洞中支路甚多,石破天用心記憶。


  在洞中行了兩里有多,眼前赫然出現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門,門額上雕有三個大字,石破天問道:“這便是迎賓館么?”  那漢子道:“正是。”  心下微覺奇怪:“這里寫得明明白白,又何必多問?不成你不識字?”  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。


  走進玉石洞門,地下青石板舖得甚是整齊。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一個石洞,說道:“石幫主請在此稍歇,待會筵席之上,島主便和石幫主相見。”  


  洞中桌椅俱全,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。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點心。


  石破天一見到飲食,便想起南來之時,石清數番諄諄叮囑:“小兄弟,三十年來,無數身怀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,竟無一個活著回來。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,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儿的豪杰之士一网打盡。依我猜想,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,不是設了机關陷阱,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。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腊八粥,這碗腊八粥既是眾目所注,或許反而無甚古怪,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、青菜白飯,卻不可不防。只是此理甚淺,我石清既想得到,那些名門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?他們去俠客島之時,自是備有諸种解毒藥物,何以終于人人俱遭毒手,實令人難以索解。你心地仁厚,或者吉人天相,不致遭受惡報,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。”  


  他想到石清的叮囑,但聞到點心香气,尋思:“肚子可餓得狠了,終不成來到島上,什么都不吃不喝?張三、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義,曾立下重誓,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他們若要害我,豈不是等于害了自己?”  當下將燒賣、春卷、蒸糕四碟點心,吃了個風卷殘云,一件也不胜,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。


 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,忽听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。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,躬身說道:“島主請石幫主赴宴。”  石破天站起身來,跟著他出去。


  穿過几處石洞后,但听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,眼前突然大亮,只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蜡燭,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。賓客正絡繹進來。這山洞好大,雖擺了這許多桌子,仍不見擠迫。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,引導賓客入座。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占一席,亦無主方人士相陪。眾賓客坐定后,樂聲便即止歇。


  石破天四下顧望,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,白發蕭然,卻是神態威猛,雜坐在眾英雄間,只因身材特高,頗有鶴立雞群之意。那日在石牢之中,昏暗蒙朧,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,此刻燭光照映之中,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庄嚴,令人肅然起敬,便走到他身前,說道:“爺爺,我來啦!”  


  大廳上人數雖多,但主方接待人士固盡量壓低嗓子說話,所有來賓均想到命在頃刻,人人心頭沉重,又震于俠客島之威,更是誰都不發一言。石破天這么突然一叫,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。


  白自在哼了一聲,道:“不識好歹的小鬼,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孫也沒有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一怔,過了半晌,才明白他的意思,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死,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,說道:“爺爺,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你,她說等你三個月,要是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,她……她就投海自盡。”  白自在長眉一豎,道:“她不到碧螺山去?”  石破天道:“奶奶听你這么說,气得不得了,她罵你……罵你……”  白自在道:“罵我什么?”  石破天道:“她罵你是老瘋子呢。她說丁不四這輕薄鬼嚼嘴弄舌,造謠騙人,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,居然便信了他的。奶奶說几時見到丁不四,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,再割下他的舌頭。”  白自在哈哈大笑,道:“不錯,不錯,正該如此。”  


  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咽咽的說道:“她為什么這般罵我?我几時輕薄過她?我對她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,她……她卻心如鐵石,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,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,全身發顫,眼淚筱筱而下。石破天心道:“他也來了。年紀這般大,還當眾號哭,卻不怕羞?”  


  若在平時,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,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,心下俱有自傷之意,恨不得同聲一哭聲,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。這干英雄豪杰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人,便是一幫一會之主,畢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,“怕死”  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,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相搏,未必便死,何況自恃武功了得,想到的總是敵亡己生。這一回的情形卻大不相同,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,可又不知如何死法。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,比之往日面臨大敵、明槍交鋒的情景,卻是難堪得多了。


  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:“哼,哼!什么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?丁不四,你好不要臉!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誠,為什么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儿?”  


  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,神情狼狽之极,站起身來,問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是誰?怎么知道?”  那女子道:“她是我親姊姊,我怎么不知道?那女孩儿呢,死了還是活著?”  


  騰的一聲,丁不四頹然坐落,跟著喀的一響,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。


  那女子厲聲問道:“那女孩儿呢?死了還是活著?快說。”  丁不四喃喃的道:“我……我怎知道?”  那女子道:“姊姊臨死之時,命我務必找到你,問明那女孩儿的下落,要我照顧這個女孩。你……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,害了我姊姊一生,卻還在記挂別人的老婆。”  


  丁不四臉如土色,雙膝酸軟,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,全仗他雙腿支撐,這么一來,身子登時向下坐落,幸好他武功了得,足下輕輕一彈,又即站直。


  那女子厲聲道:“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?”  丁不四道:“二十年前,她是活的,后來可不知道了。”  那女子道:“你為什么不去找她?”  丁不四無言可答,只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可不容易找。有人說她到了俠客島,也不知是不是。”  


  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,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,容貌瞧不清楚,但不知如何,這個強凶霸道、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,見了她竟十分害怕。


  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,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:“俠客島龍島主、木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。”  


  眾來賓心頭一震,人人直到此時,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,一個姓龍,一個姓木。


  中門打開,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,右首的一色穿黃,左首的一色穿青。那贊禮人叫道:“龍島主、木島主座下眾弟子,謁見貴賓。”  


 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,張三穿黃,排在右首每十一,李四穿青,排在左首第十三,在他二人身后,又各有二十余人。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气。張三、李四二人的武功,大家都曾親眼見過,那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,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,都想:“難怪三十年來,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。且不說旁人,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,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,又有那几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?”  


  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,一齊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。群雄忙即還禮。張三、李四二人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,談笑殺人,一舉手間,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,此刻回到島上,竟是目不斜視,恭謹之极。


  細樂聲中,兩個老者并肩緩步而出,一個穿黃,一個穿青。那贊禮的喝道:“敝島島主歡迎列位貴客大駕光降。”  龍島主与木島主長揖到地,群雄紛紛還禮。


  那身穿黃袍的龍島主哈哈一笑,說道:“在下和木兄弟二人僻處荒島,今日得見眾位高賢,大感榮龐。只是荒島之上,諸物簡陋,款待未周,各位見諒。”  說來聲音十分平和,這俠客島孤懸南海之中,他說的卻是中州口音。木島主道:“各位請坐。”  他語音甚尖,似是閩廣一帶人氏。


  待群雄就座后,龍木兩位島主才在西側下首主位的一張桌旁坐下。眾弟子卻無坐位,各自垂手侍立。


  群雄均想:“俠客島請客十分霸道,客人倘若不來,便殺他滿門滿幫,但到得島上,禮儀卻又甚是周到,假惺惺的做作,倒也似模似樣,且看他們下一步又出什么手段。”  有的則想:“囚犯拉出去殺頭之時,也要給他吃喝一頓,好言安慰几句。眼前這宴會,便是我們的殺頭羹飯了。”  


  眾人看兩位島主時,見龍島主須眉全白,臉色紅潤,有如孩童;那木島主的長須稀稀落落,兀自黑多白少,但一張臉卻滿是皺紋。二人到底多大年紀,委實看不出來,總是在六十歲到九十歲之間,如說兩人均已年過百歲,也不希奇。


  各人一就座,島上執事人等便上來斟酒,跟著端上菜肴。每人桌上四碟四碗,八色菜肴,雞、肉、魚、蝦,煮得香气扑鼻,似也無甚异狀。


  石破天靜下心來,四顧分坐各桌的來賓,見上清觀主天虛道人到了;關東四大門派的范一飛、風良、呂正平、高三娘子也到了。這些人心下惴惴,和石破天目光相接時都只點了點頭,卻不出聲招呼。


  龍木二島主舉起酒杯,說道:“請!”  二人一飲而盡。


  群雄見杯中酒水碧油油地,雖然酒香甚冽,心中卻各自嘀咕:“這酒中不知下了多厲害的毒藥。”  大都舉杯在口唇上碰了一碰,并不喝酒,只有少數人心想:“對方要加害于我,不過舉手之勞,酒中有毒也好,無毒也好,反正是個死,不如落得大方。”  當即舉杯喝干,在旁侍候的仆從便又給各人斟滿。


  龍木二島主敬了三杯酒后,龍島主左手一舉。群仆從內堂魚貫而出,各以漆盤托出一大碗、一大碗熱粥,分別放在眾賓客面前。


  群雄均想:“這便是江湖上聞名色變的腊八粥了。”  只見熱粥蒸气上冒,兀自在一個個气泡從粥底鑽將上來,一碗粥盡作深綠之色,瞧上去說不出的詭异。本來腊八粥內所和的是紅棗、蓮子、茨實、龍眼干、赤豆之類,但眼前粥中所和之物卻菜不像菜,草不像草,有些似是切成細粒的樹根,有些似是壓成扁片的木薯,藥气极濃。群雄均知,毒物大都呈青綠之色,這一碗粥深綠如此,只映得人面俱碧,藥气刺鼻,其毒可知。


  高三娘子一聞到這藥味,心中便不禁發毛,想到在煮這腊八粥時,鍋中不知放進了多少毒蛇、蜈蚣、蜘蛛、蝎子,忍不住便要嘔吐,忙將粥碗推到桌邊,伸袖掩住鼻子。


  龍島主道:“各位遠道光臨,敝島無以為敬。這碗腊八粥外邊倒還不易喝到,其中最主要的一味‘斷腸蝕骨腐心草’,要開花之后效力方著。但這草隔十年才開一次花。我們總要等其開花之后,這才邀請江湖同道來此同享,屈指算來,這是第四回邀請。請,請,不用客气。”  說著和木島主左手各端粥碗,右手舉箸相邀。


  眾人一听到‘斷腸蝕骨腐心草’之名,心中無不打了個突。雖然來到島上之后,人人都沒打算活著离去,但腊八粥中所含毒草的名稱如此惊心動魄,這龍島主竟爾公然揭示,不由得人人色為之變。


  只見龍木二島主各舉筷子向眾人划了個圓圈,示意遍請,便舉碗吃了起來。群雄心想:“你們這兩碗粥中,放的自是人參燕窩之類的大補品了。”  


  忽見東首一條大漢霍地站起,戟指向龍木二人喝道:“姓龍的、姓木的听著:我關西解文豹來到俠客島之前,早已料理了后事。解某是頂天立地、鐵錚錚的漢子,你們要殺要剮,姓解的豈能皺一皺眉頭?要我吃喝這等肮髒的毒物,卻万万不能!”  


  龍島主一愕,笑道:“解英雄不愛喝粥,我們豈敢相強?卻又何必動怒?請坐。”  


  解文豹喝道:“姓解的早豁出了性命不要。早死遲死,還不是個死?偏要得罪一下你們這些恃強橫行、為禍人間的狗男女!”  說著端起桌上熱粥,向龍島主劈臉擲去。


  隔著兩只桌子的一名老者突然站起,喝道:“解賢弟不可動粗!”  袍袖一拂,發出一股勁風,半空中將這碗粥擋了一擋。那碗粥不再朝前飛出,略一停頓,便向下摔落,眼見一只青花大海碗要摔成碎片,一碗粥濺得滿地。一名在旁斟酒的侍仆斜身縱出,弓腰長臂,伸手將海碗抄起,其時碗底离地已不過數寸,真是險到了极處。


  群雄忍不住高聲喝采:“好俊功夫!”  采聲甫畢,群雄臉上憂色更深,均想:“一個侍酒的廝仆已具如此身手,我們怎能再活著回去?”  各人心中七上八下,有的想到家中儿孫家產;有的想著尚有大仇未報;有的心想自己一死,本幫偌大基業不免就此風流云散;更有人深自懊悔,早算到俠客島邀宴之期將屆,何不及早在深山中躲了起來?一直總是存著僥幸之心,企盼邀宴銅牌不會遞到自己手中,待得大禍臨頭,又盼俠客島并非真如傳聞中的厲害,待得此刻眼見那侍仆飛身接碗,連這最后一分的僥幸之心,終于也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
  一個身材高瘦的中年書生站了起來,朗聲道:“俠客島主屬下廝養,到得中原,亦足以成名立万。兩位島主若欲武林為尊,原是易如反掌,卻又何必花下偌大心机,將我們召來?在下來到貴島,自早不存生還之想,只是心中留著老大一個疑團,死不瞑目。還請二位島主開導,以啟茅塞,在下這便引頸就戮。”  這番話原是大家都想說的,只是不及他如此文謅謅的說得十分得体,人人听了均覺深得我心,數百道目光又都射到龍木二島主臉上。


  龍島主笑道:“西門先生不必太謙。”  


  群雄一听,不約而同的都向那書生望去,心想:“這人難道便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江湖的西門秀才西門觀止?瞧他年紀不過四十來歲,但二十多年前,他以一雙肉掌擊斃陝北七霸,三日之間,以一枝鑌鐵判官筆連挑河北八座綠林山寨,听說那時便已四十開外,自此之后,便即消聲匿跡,不知存亡。瞧他年歲是不像,然复姓西門的本已不多,當今武林中更無另一個作書生打扮的高手,多半便是他了。”  


  只听龍島主接著說道:“西門先生當年一掌斃七霸,一筆挑八寨……”  (群雄均想:果然是他!)“……在下和木兄弟仰慕已久,今日得接尊范,豈敢對先生無禮?”  


  西門觀止道:“不敢,在下昔年此等小事,在中原或可逞狂于一時,但在二島主眼中瞧來,直如童子操刀,不值一哂。”  


  龍島主道:“西門先生太謙了。尊駕适才所問,我二人正欲向各位分說明白。只是這粥中的‘斷腸蝕骨腐心草’乘熱而喝,效力較高,各位請先喝粥,再由在下詳言如何?”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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