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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金烏刀法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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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次晨醒來,三人吃了几枚柿子,石破天又替她祖孫分別打通了一處經脈,于是兩人雙手也能動彈了。


  史婆婆道:“大粽子,這島上的小湖里有螃蟹,你去捉些來,螃蟹雖還沒肥,總是胜過天天吃柿子。”  石破天躊躇:“捉蟹倒不難,就是沒法子煮,又不能生吃。”    


  史婆婆道:“好好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,對丁不三這老鬼如此害怕,成什么樣子?”  石破天搖頭道:“別說丁不三爺爺,連叮叮當當也比我厲害得多。若是給他們捉到,再將我綁成一只大粽子丟在江里,那可糟了。”  


  阿繡勸道:“奶奶,這位大哥說得是,咱們暫且忍耐,等奶奶的經脈都打通了,恢复功力,那時又怕他們什么丁不三、丁不四。”  史婆婆道:“哼,你說得倒也稀松平常,回复功力,談何容易?咱二人經脈全通,少說也得十天,要回复功力,多則一年,少則八月。難道今后一年咱天天吃柿子?過不了十天,柿子都爛光啦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那倒不用發愁,我去我摘些柿子,晒成柿餅,咱三人吃他一年半載,也餓不死。”  這些日子來他多遇困苦,迭遭凶險,但覺世情煩紛,什么事都難以明白,不如在這石洞旁安穩渡日,遠為平安喜樂。


  史婆婆罵道:“你肯做縮頭烏龜,我卻不肯。再說,丁不四那廝一兩日之內定會尋上島來,你想做縮頭烏龜也做不成。大粽子,你到底怎么攪的,怎地空有一身渾厚內功,卻又沒練過武藝?”  石破天歉然道:“我就是沒跟人好好學過。只有叮叮當當教過我一十八手擒拿法,我自然斗他們不過。丁不四老爺爺教我的這些武功,又是每一招他都知道的。”  


  阿繡忽然插口道:“奶奶,你為什么不指點這位大哥几招?他學了你的功夫,若是將丁不四打敗了,豈不是比你老人家自己出手取胜還要光采?”  


  史婆婆不答,雙眼盯住了石破天,目不轉睛的瞧著他。


  突然之間,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凶悍憎惡的神色,雙手發顫,便似要扑將上去,一口將他咬死一般。石破天害怕起來,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,道:“老太太,你……你……”  史婆婆厲聲道:“阿繡,你再瞧瞧他,像是不像?”  


  阿繡一雙大眼睛在石破天臉上轉了一轉,眼色卻甚是柔和,說道:“奶奶,相貌是有些像的,然而……然而決計不是。只要他……他有這位大哥一成的忠誠厚道……他也就決計不會……不會……”  


  史婆婆眼色中的凶光慢慢消失,哼了一聲,道:“雖然不是他,可是相貌這么像,我也決計不教。”  


  石破天登時恍然:“是了,她又疑心我是那個石破天了。這個石幫主得罪的人真多,天下竟有這許多人恨他。日后若能遇上,我得好好勸他一勸。”  只听史婆婆道:“你是不是也姓石?”  石破天搖頭道:“不是!人家都說我是長樂幫的什么石幫主,其實我一點也不是,半點也不是。唉,說來說去,誰也不信。”  說著長長歎了口气,十分煩惱。


  阿繡低聲道:“我相信你不是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大喜,叫道:“你當真相信我不是他?那……那好极了。只有你一個人,才不相信。”  阿繡道:“你是好人,他……他是坏人。你們兩個全然不同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拉著她手,連聲道:“多謝你!多謝你!多謝你!”  這些日子來人人都當他是石幫主,令他無從辯白,這時便如一個滿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,對這位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自是感激涕零,說得几句‘多謝你’,忍不住留下淚來,滴滴眼淚,都落在阿繡的纖纖素手之上。阿繡羞紅了臉,卻不忍將手從他掌中抽回。


  史婆婆冷冷的道:“是便是,不是便不是。一個大男人,哭哭啼啼的,像什么樣子。”

  

  石破天道:“是!”  伸手要擦眼淚,猛地惊覺自己將阿繡的手抓著,忙道:“對不起,對不起!”  放開她的手掌,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不是……我再去摘些柿子。”  不敢再向阿繡多看,向外直奔。


  史婆婆見到他如此狼狽,絕非作偽,不禁也感好笑,歎了口气,道:“果然不是。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一成的厚道老實,也不會……唉!”  


  過不多時,忽听得洞外樹叢刷的一聲響,石破天急奔回來,臉色慘白,惊惶無已,顫聲道:“糟糕……這可糟啦。”  史婆婆道:“怎么?丁不三見到你了?” 

 

  石破天道:“不,不是!雪山派的人到了島上,危險之极……”  史婆婆和阿繡臉色齊變,兩人對瞧了一眼。史婆婆問道:“是誰?”  石破天道:“那個白万劍白師傅,率領了十几個師弟。他們……他們定是來找我的,要捉我到什么凌霄城去處死。”  史婆婆向阿繡又瞧了一眼,問石破天道:“他們見到你沒有?”  石破天道:“幸虧沒見到,不過我見到白師傅和丁……丁……不四爺爺在說話。”  史婆婆眉頭一皺,問道:“丁不四?不是丁不三?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丁不四。他說:‘長江中沒浮尸,定是在島上。’他們定要一路慢慢找來,我這……這可……可糟了。”  只急得滿頭大汗。


  阿繡安慰他道:“那位白師傅把你也認錯了,是不是?你既然不是那個坏人,總說得明白的,那也不用擔心。”  石破天急道:“說不明白的。”  


  史婆婆道:“說不明白,那就打啊!天下給人冤枉的,又不止你一人!”  石破天道:“那位白師傅是雪山派中的高手,劍法好得不得了,我……我怎打他得過?”  史婆婆冷笑道:“雪山派劍法便怎么了?我瞧也是稀松平常!”  


  石破天搖頭道:“不對,不對!這個白師傅的劍術,真是說不出的厲害了得。他手中長劍這么一抖,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個劍痕,你信不信?”  伸足拉起褲腳,將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劍痕給她們瞧,至于此舉十分不雅,他是山鄉粗鄙之人,卻也不懂。


  史婆婆哼的一聲,道:“我有什么不信?”  隨即气忿忿的道:“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么了不起?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一文。白自在這老鬼在凌霄城中自大為王,不知天高地厚,只道他雪山派的劍法天下第一。哼,我金烏派的刀法,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。大粽子,你知道金烏派是什么意思?”  石破天道:“不……不知道。”  


  史婆婆道:“金烏就是太陽,太陽一出,雪就怎么啦?”  石破天道:“雪就融了。”  史婆婆哈哈一笑,道:“對啦!太陽一出,雪就融成了水,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武功的克星對頭,就是這個道理。他們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烏派,只有磕頭求饒的份儿。”  


  雪山派劍法的神妙,石破天是親眼目睹過的,史婆婆將她金烏派的功夫說得如此厲害,他不免有些將信將疑。他心下既不信服,臉上登時便流露出來。


  史婆婆道:“你不信嗎?”  石破天道:“我在土地廟中給那位白師傅擒住,見到他們師兄弟過招,心中也記得了一些,我覺得……我覺得雪山派的劍法實在……實在……”  史婆婆怒問:“實在怎么樣?”  石破天道:“實在是好!”  史婆婆道:“你只見到人家師兄弟過招,一晚之間又學得到什么?怎知是好是坏?你演給我瞧瞧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我學到的劍法,可沒有白師傅那么厲害。”  


  史婆婆哈哈大笑,阿繡也不禁嫣然。史婆婆道:“白万劍這小子天資聰穎,用功又勤,從小至今練了二十几年劍。你只瞧了一晚,就想有他那么厲害,可不笑歪了人嘴巴?”  阿繡道:“奶奶,這位大哥原是說沒白師傅那么厲害。”  史婆婆向她瞪了一眼,轉頭向石破天道:“好吧,你快試著演演,讓我瞧瞧到底有多‘厲害’!”  


  石破天知她是在譏諷自己,當下紅著臉,拾起地下一根樹枝,折去了枝葉,當作長劍,照著呼延万善、聞万夫他們所使的招數,一‘劍’刺了出去。


  史婆婆“哈”  的一聲,說道:“第一招便不對!”  石破天臉色更紅了,垂下手來。史婆婆道:“練下去,練下去,我要瞧瞧你‘厲害’的雪山劍法。”  


  石破天羞慚無地,正想擲下樹枝,一轉眼間,只見阿繡神色殷切,目光中流露出鼓勵之色,絕無譏諷的意思,當即反手又刺一劍。他使出招數之后,深恐記錯,更貽史婆婆之譏,當下心無旁騖,一劍劍的使將下去。


  七八招一出,他記著那晚土地廟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劍招,越使越是純熟,風聲漸響。史婆婆和阿繡本來臉上都帶笑意,雖是一個意存譏嘲,一個溫文微笑,但均覺石破天的劍招似是而非,破綻百出,委實不成模樣,可是越看臉色越變,輕視之心漸去,惊佩之色漸濃。待得石破天將那顛三倒四、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完(其實只使了六十三路,其余九路卻記不起了),史婆婆和阿繡又對望了一眼,均想此人于雪山派劍法學得甚不周全,顯是未經正式傳授,但挾以深厚內力,招數上的威力卻實已非同尋常。


  石破天見二人不語,訕訕的擲下樹枝,道:“真令兩位笑掉了牙齒,我人太蠢,隔了十多天,便記不全啦。”  


  史婆婆道:“你說是在土地廟中看雪山派弟子練劍,這才偷學到的?”  石破天紅了臉道:“我知偷學人家武功,甚是不該。帶我到高山上的那們老伯伯說,不得准許而拿了人家東西,便是小賊。我偷學了雪山派的劍法,只怕也是小賊了。只不過當時覺得這樣使劍實在很好,不知不覺中便記了一些。”  


  史婆婆喜道:“你只一晚功夫,便學到這般模樣,那已是絕頂聰明的資質。我那金烏刀法,你也學得會的。這樣吧,你就拜我為師好了……”  


  阿繡插口道:“奶奶,那不好。”  史婆婆奇道:“為什么不好?”  阿繡滿臉紅暈,道:“那那我豈不是要叫他師叔,平空矮了一輩?”  史婆婆臉色一沉,道:“師叔就師叔,又有什么了不起啦?丁不四尋到這儿,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島去,咱二人豈不是又得再投江尋死?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會了武功,才能抵擋,眼下事勢緊迫,那還顧得到什么輩份大小?大粽子,我史婆婆今日要開宗立派,收你做我金烏派的首徒,你拜不拜師?”  


  石破天性子隨和,本來史婆婆要他拜師,他就拜會師,但听阿繡說不愿叫他師叔,不由得有些躊躇。史婆婆道:“你快跪下磕頭,就成了我金烏派的嫡系傳人啦。我是金烏派創派祖師,你是第二代的大弟子。”  


  阿繡突然想起一事,微微一笑,說道:“奶奶,恭喜你開宗立派。這位大哥,你就拜奶奶為師好啦。我不是金烏派弟子,咱們是兩派的,大家不相統屬,不用叫你做師叔。”  


  史婆婆急于要開派收徒,也不去跟阿繡多說,只道:“快跪下,磕八個頭。”  


  石破天見阿繡已無异議,當下歡歡喜喜的向史婆婆跪下,磕了八個頭。這八個頭磕得咚咚有聲,著實不輕。


  史婆婆眉花眼笑,甚是喜歡,道:“罷了!乖徒儿,你我既是一家,這情份就不同了。我金烏派今日開宗立派,你可須用心學我的功夫,日后金烏派在江湖上名聲如何,全要瞧你的啦。大粽子……”  


  阿繡抿嘴笑道:“金烏派的祖師奶奶,貴派首徒英雄了得,這個外號儿可不夠气派。”  


  史婆婆道:“不錯,你到底叫什么名字?對著師父,可什么都不許隱瞞的了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!是!我媽叫我狗雜种。長樂幫中的人,卻說我是他們的幫主石破天,其實我不是的。只不過……只不過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,叫什么名字。”  


  史婆婆“嘿”  的一聲,道:“什么狗雜种?胡說八道,你媽媽多半是個瘋子。這樣吧,你就跟我姓,姓史。咱們金烏派第二代弟子用什么字排行?嗯,雪山派弟子叫什么白万劍、封万里、耿万鐘的,咱們可強他一万倍。他們是‘万’字輩,咱們就是‘億’字輩。那個姓白的叫白万劍。我就給你取個名字,叫作史億刀。”  


  石破天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真正的姓名,叫他狗雜种也好、石破天也好、大粽子也好,都不怎么放在心上。史婆婆給他取名史億刀,他本不知“億”  乃“万万”  之義,听了也就隨口答應,渾不在意。


  史婆婆卻是興高采烈,精神大振,說道:“我這路金烏刀法,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,只是使這刀法,須有极強的內力,否則刀法的妙處運使不出來。這次長江中遇到了丁不四這老怪,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島去。非惡斗一場,不能叫他知難而退,當下我便和阿繡同練‘無妄神咒’,練成之后,我使金烏刀法,她使……她使……那個玉兔劍法,日月輪轉,別說丁不四區區一個旁門左道的老妖怪,便是為禍武林的什么‘賞善罰惡’使者,只怕也要望風遠遁。至于雪山派中那些狂妄自大之輩,便是非甘拜下風不可。不料阿繡給我催得急了,一個不小心,內息走入了岔道,我忙加救援,累得兩人一齊走火,動彈不得。”  她既收石破天為徒,一切直言無忌,將走火原因和經過都說了出來。


  史婆婆又道:“幸好你天生內力渾厚,正是練我金烏刀法的好材料。刀法不同劍法,劍以輕靈翔動為高,刀以厚實狠辣為尚。這根樹枝太輕,你再去另找一根粗些的樹枝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應了,到樹林中去找樹枝,只見一株斷樹之下丟著一柄滿是鐵銹的柴刀。他俯身拾將起來,見刀柄已然腐朽,刀鋒上累累都是缺口,也不知是那一年遺在那里的,拿著倒也沉沉的有些墜手,心想:“雖是柄銹爛的柴刀,總也胜于樹枝。”  于是將腐坏的刀柄拔了出來,另找一段樹枝,塞入柄中,興沖沖的回來。


  史婆婆和阿繡見了這柄銹爛柴刀,不禁失笑。阿繡笑道:“奶奶,貴派今日開山大典,用這把寶刀傳授開山大弟子的武功,未免……示免有欠冠冕。”  


  史婆婆道:“什么有欠冠冕?我金烏派他日望重武林,威震江湖,全是以這柄……這柄寶刀起家。哈哈!”  她說到‘寶刀’二字,自己也忍俊不禁。三人同時大笑。


  史婆婆笑道:“好啦,你記住了,金烏刀法第一招,叫做‘開門揖盜’。”  拿起一根短樹枝,緩緩作了個姿勢,又道:“我手腳無力,出招不快,你卻須使得越快越好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提起柴刀,依樣使招,甚是迅捷,出刀風聲凌厲。


  史婆婆點頭道:“很好,使熟之后,還得再快些。這招‘開門揖盜’,是用來克制雪山劍法那招‘蒼松迎客’的。他們假仁假義的迎客,咱們就直捷了當的迎賊。好像是向對方作揖行禮,其實心中當他盜賊。第二招‘梅雪逢夏’,是克制他‘梅雪爭春’那一招。雪山劍法又是梅花五瓣啦,又是雪花六出啦,咱們叫他們梅雪逢夏。一到夏天,他們的梅花、雪花還有什么威風?”  


  ‘梅雪爭春’這招劍法甚是繁复,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曾見白万劍使過,劍光點點,大具威勢,他在土地廟中就沒學會。這招‘梅雪逢夏’的刀法,是在霎息之間上三刀、下三刀、左三刀、右三刀,連砍三四一十二刀,不理對方劍招如何千變万化,只是以一股威猛迅狠的勁力,將對方繁复的劍招盡數消解,有如炎炎夏日照到點點雪花上一般。


  那第三招叫做‘千鈞壓駝’,用以克制雪山劍法的‘明駝西來’;第四招‘大海沉沙’克制‘風沙莽莽’;第五招‘赤日炎炎’克制‘月色昏黃’,以光胜暗;第七招‘鮑魚之肆’克制‘暗香疏影’,以臭破香。每招刀法都有個稀奇古怪的名稱,無不和雪山劍法的招名針鋒相對,名稱雖怪,刀法卻當真十分精奇。


  石破天一字不識,這些刀法劍法的招名大都是書上成語,他既不懂,自然也記不住,只是用心記憶出刀的部位和手勢。史婆婆口講手比,緩緩而使,石破天學得不對,立加校正,比之在土地廟中偷學劍法,難易自是大不相同。


 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后,已感疲累,當下閉目休息,任由石破天自行練習。過得大半個時辰,史婆婆又傳了十八招。到得黃昏時分,已傳了七十二招。同時將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劍法也都教了。金烏刀法以克制雪山劍法為主,自也須得學會雪山劍法。


  史婆婆道:“雪山派劍法有七十二招,我金烏派武功處處胜他一籌,卻有七十三招。咱們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,最后一招,你瞧仔細了!”  說著將那樹枝從上而下的直劈下來,又道:“你使這招之時,須得躍起半空,和身直劈!”  當下又教他如何縱躍,如何運勁,如何封死對方逃遁退避的空隙。


  石破天凝思半晌,依法施為,縱身躍起,從半空中揮刀直劈下來,呼的一聲,刀鋒离地尚有數尺,地下已是塵沙飛揚,敗草落葉被刀風激得團團而舞,果然威力惊人。


  石破天一劈之下,收勢而立,看史婆婆時,只見她臉色慘白,再轉頭去瞧阿繡,卻見她一對大眼中淚水盈盈,凄然欲泣,顯是十分傷心。石破天大奇,囁嚅道:“我這一招……使得不對嗎?”  


  史婆婆不語,過了片刻,擺擺手道:“對的。”  呆了一陣,又道:“此招威力太大,千万不可輕用,以免誤傷好人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,是!好人是決計傷不得的。”  


  這一晚他便是在睡夢之間,也是翻來覆去的在心中比划著那七十三招刀法,竟將強敵在外搜索之事擱在一旁。幸好這紫煙島方圓雖然不大,卻是樹木叢生,山徑甚多,白万劍等一時沒找到左近。


  次晨天剛黎明,他便起來練這刀法,直練到第七十三招,縱躍半空,一刀劈將下來,這一次威力更強,刀風撞到地上,砰的一聲,發出巨響。


  只听得阿繡在背后說道:“史……史大哥,你起身好早。”  石破天轉過身來,見她斜倚在石洞口,一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,忙道:“你也早。”  


  阿繡臉上微微一紅,道:“我想到那邊林中走走,舒舒筋骨,你陪我去,好不好?”  石破天道:“好好,你全身經脈剛通,正該多活動活動。”  當下兩人并肩向林中走去。


  走出十余丈,已入樹林深處,此時日光尚未照到,林中彌漫著一片薄霧,瞧出來蒙蒙朧朧地,樹上、草上,阿繡身上、臉上,似乎都蒙著一層輕紗。林中万籟俱寂,只兩人踏在枯草之上,發出沙沙微聲。


  突然之間,石破天听得身旁發出几下抽噎聲息,一轉頭,只見阿繡正在哭泣,晶瑩的淚珠正從她臉頰上緩緩流下。石破天吃了一惊,忙問:“阿繡姑娘,你……你為什么哭?”  


  阿繡不答,走了几步,伸手扶住一枝樹干,哭得更加傷心了。


  石破天道:“為什么啊?是婆婆罵你了嗎?”  阿繡搖搖頭。石破天又問:“你身子不舒服,是不是?”  阿繡又搖搖頭。石破天連猜了七八樣原因,阿繡只是搖頭。霎時間叫他可沒了主意,過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親、侍劍、丁當、花万紫等,都是性格爽朗之輩,石夫人閔柔雖為人溫和,卻也是端凝大方,從未見過如阿繡這般嬌羞忸怩的姑娘,實不知如何應付才好。阿繡越是哭泣,他越是心慌,只道:“到底為了什么事?你跟我說好不好?”  阿繡抽抽噎噎的道:“都是……都是……你……你不好,你……你……還要問呢!”  


  石破天大吃一惊,心想:“我什么事做錯了?”  他對這位溫柔靦腆的阿繡十分敬重,她既說都是他不好,自然一定是他不好了,當下顫聲道:“阿……阿繡姑娘,請你跟我說,我是個蠢人,自己做錯了事也不知道,當真該死。”  


  阿繡淚眼盈盈的回過頭來,說道:“昨儿晚上我做了個夢,嚇人得很,你……你……你對我這么凶!”  說到這里,眼淚又似珍珠斷線般流將下來。石破天奇道:“我對你很凶?”  阿繡道:“是啊,我夢見你使金烏刀法第七十三招,從半空中一刀劈將下來,將我殺了。”  石破天一怔,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兩下,道:“該死,該死!我在夢中嚇著了你。”  


  阿繡破涕為笑,說道:“史大哥,那是我自己做夢,原怪不得你。”  石破天見她白玉般的臉頰上兀自留著几滴淚水,但笑魘生春,說不出的嬌美動人,不由得痴痴的看得呆了。阿繡面上一紅,身子微顫,那几顆淚水便滾了下來,說道:“我做的夢,常常是很准的,因此我害怕將來總有一日,你真的會使這一招將我殺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連連搖頭,道:“不會的,不會的,我說什么也不會殺你,別說我決不會殺你,就是你要殺我,我……我也不還手。”  阿繡奇道:“倘若我要殺你,你為什么不還手?”  石破天伸手搔了搔頭,傻笑道:“我覺得……我覺得不論你要我做什么事,我總會依順你,听你的話。你真要殺我,我倘若不給你殺,你就不快活了,那還是讓你殺了的好。”  


  阿繡怔怔的听著,只覺他這几句話誠摯無比,确是出于肺腑,不由得心中感激,眼眶儿又是紅了,道:“你……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?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只要你快活,我就說不出的喜歡。阿繡姑娘,我……我真想天天這樣瞧著你。”  他說這几句話時,只是心中這么想,嘴里就說了出來。阿繡年紀雖比他小著几歲,于人情世故卻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,一听之下,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,要和自己終身廝守,結成眷屬,不禁滿臉含羞,連頭頸中也紅了,慢慢把頭低了下去。


  良久良久,兩人誰也不說一句話。過了一會,阿繡仍是低著頭,輕聲道:“我也知道你是好人,何況那也正巧,在那船中,咱們……咱們共……共一個枕頭,我……我宁可死了,也不會去跟另一個人。”  她意思是說,冥冥之中,老天似是早有安排,你全身被綁,卻偏偏鑽進我的被窩之中,同處了一夜,只是這句話究竟羞于出口,說到 ‘咱們共一個枕頭’ 這几句時,已是聲若蚊鳴,几不可聞。


  石破天不明白她這番話已是天長地久的盟誓,但也知她言下對自己甚好,忍不住心花怒放,忽道:“倘若這島上只有你奶奶和我們三個人,那可有多好,咱們就永遠住在這里,偏偏又有白万劍師傅啦,丁不四爺爺啦,叫人提心吊膽的老是害怕。”  


  阿繡抬起頭來,道:“丁不四、白師傅他們,我倒不怕。我只怕你將來殺我。”  石破天急道:“我宁可先殺自己,也決不會傷了你一根小指頭儿。”  


  阿繡提起左手,瞧著自己的手掌,這時日光從樹葉之間照進林中,映得她几根手指透明如瑪瑙。石破天情不自禁的抓起她的手掌,放到嘴邊去吻了一吻。


  阿繡 “啊”  的一聲,將手抽回,內息一岔,四肢突然乏力,倚在樹上,喘息不已。


  石破天忙道:“阿繡姑娘,你別見怪。我……我……我不是想得罪你。下次我不敢了,真是再也不敢了。”  阿繡見他急得額上汗水也流出來了,將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,柔聲道:“你沒得罪我。下次……下次……也不用不敢。”  石破天大喜,心中怦怦亂跳,只是將她柔嫩的小手這么輕輕握著,卻再也不敢放到嘴邊去親吻了。


  阿繡調勻了內息,說道:“我和奶奶雖蒙你打通了經脈,卻不知何年何月,才能回复功力。”  石破天不懂這些走火、運功之事,也不會空言安慰,只道:“只盼丁不四爺爺找不到咱們,那么你奶奶功力一時未复,也不打緊。”  


  阿繡嫣然道:“怎么還是你奶奶、我奶奶的?她是你金烏派的開山大師祖,你連師父也不叫一聲?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,是。叫慣了就不容易改口。阿繡姑娘……”  阿繡花道:“你怎么仍是姑娘長,姑娘短的,對我這般生份客气?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,是。你教教我,我怎么叫你才好?”  


  阿繡臉蛋儿又是一紅,心道:“你該叫我‘繡妹’才是,那我就叫你一聲‘大哥’。”  可是終究臉嫩,這句話說不出口,道:“你就叫我‘阿繡’好啦。我叫你什么?”  石破天道:“你愛叫什么,就叫什么。”  阿繡笑道:“我叫你大粽子,你生不生气?”  石破天笑道:“好得很,我怎么會生气?”  


  阿繡嬌聲叫道:“大粽子!”  石破天應道:“嗯,阿繡。”  阿繡也應了一聲。兩人相視而笑,心中喜樂,不可言喻。


  石破天道:“你站著很累,咱們坐下來說話。”  當下兩人并肩坐在大樹之下。阿繡長發垂肩,陽光照在她烏黑的頭發上發出點點閃光。她右首頭發拂到了石破天胸前,石破天拿在手里,用手指輕輕梳理。


  阿繡道:“大粽子哥哥,倘若我沒遇上你,奶奶和我都已在長江中淹死啦,那里還有此刻的時光?”  石破天道:“倘若沒你們這艘船剛好經過,我也早在長江中淹死啦。大家永遠像此刻這樣過日子,豈不快樂?為什么又要學武功你打我、我打你的,害得人家傷心難過?我真不懂。”  阿繡道:“武功是一定要學的。世界上坏人多得很,你不去打人,別人卻會來打你。給人打了還不要緊,給人殺了可活不成啦。大粽子哥哥,我求你一件事,成不成?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當然成!你吩咐什么,我就做什么。”  


  阿繡花道:“我奶奶的金烏刀法,的确是很厲害的,你內力又強,練熟之后,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你對手了。不過我很擔心一件事,你忠厚老實,江湖上人心險詐,要是你結下的冤家多,那些坏人使鬼計來害你,你一定會吃大虧。因此我求你少結冤家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點頭道:“你這是為我好,我自然更加要听你的話。”  


  阿繡臉上泛過一層薄薄的紅暈,說道:“以后你別淨說必定听我的話。你說的話,我也一定依從。沒的叫人笑話于你,說你沒了男子漢大丈夫气概。”  頓了一頓,又道:“我瞧奶奶教你這門金烏刀法,招招都是凶狠毒辣的殺著,日后和人動手,傷人殺人必多,那時便想不結冤家,也不可得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惕然惊懼,道:“你說得對,不如我不學這套刀法,請你奶奶另教別的。” 

 

  阿繡搖頭道:“她金烏派的武功,就只這套刀法,別的沒有了。再說,不論什么武功,一定會傷人殺人的。不能傷人殺人,那就不是武功了。只要你和人家動手之時,處處手下留情,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,那就是了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‘得饒人處且饒人’,這句話很好!阿繡,你真聰明,說得出這樣好的話。”  阿繡微笑道:“我豈有這般聰明,想得出這樣的話來?那是有首詩的,叫什么‘自出洞來無敵手,得饒人處且饒人’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問道:“什么有首詩?”  他連字也不識,自不知什么詩詞歌賦。


  阿繡向他瞧了一眼,目光中露出詫异的神色,也不知他真是不懂,還是隨口問問,當下也不答言,沉吟半晌,說道:“要能天下無敵手,那才可以想饒人便饒人。否則便是向人家求饒,往往也不可得。大粽……”  突然間嫣然一笑,道:“我叫你‘大哥’好不好?那是‘大粽子哥哥’五個字的截頭留尾,叫起來簡便一點。”  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,接著道:“我要你饒人,但武林中人心險詐,你若心地好,不下殺手,說不定對方乘机反施暗算,那可害了你啦。大哥,我曾見人使過一招,倒是奧妙得很,我比划給你瞧瞧。”  


  她說著從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爛柴刀,站起身來,緩緩使個架式,跟著橫刀向前推出,隨即刀鋒向左掠去,拖過刀來,又向右斜刺,然后運刀反砍,從自己眉心向下,在身前尺許處直砍而落。石破天見她衣帶飄飄,姿式美妙,万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少女,居然能使這般精奧的刀法,只看得心曠神怡,就沒記住她的刀招。


  阿繡一收柴刀,退后兩步,抱刀而立,說道:“收刀之后,仍須鼓動內勁,護住前后左右,以防敵人突施偷襲。”  卻見石破天呆呆的瞧著自己出神,顯是沒听到自己說話,問道:“你怎么啦?我這一招不好,是不是?”  


  石破天一怔,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  阿繡嗔道:“我知道啦,你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,壓根儿就沒將我這些三腳貓的招式放在眼里。”  石破天慌了,忙道:“對不起,我……我瞧著你真好看,就忘了去記刀法。阿繡姑娘,你……你再使一遍。”  


  阿繡佯怒道:“不使啦!你又叫我‘阿繡姑娘’!”  石破天伸指在自己額頭上打個爆栗,說道:“該死,老是忘記。阿繡,阿繡!你再使一遍吧。”  


  阿繡微笑道:“好,再使一遍,我可沒气力再使第三遍啦。”  當下提起刀來,又拉開架式,橫推左掠,右刺反砍,下斫抱刀,將這一招緩緩使了一遍。


  這一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,將她手勢、步法、刀式、方位,一一牢記。阿繡再度叮囑他收刀后鼓勁防敵,他也記在心中,于是接過柴刀,依式使招。


  阿繡見他即時學會,心下甚喜,贊道:“大哥,你真是聰明,只須用心,一下子便學會了。這一招刀法叫做‘旁敲側擊’刀刃到那里,內力便到那里。”  


  石破天道:“這一招果然好得很,忽左忽右,忽上忽下,叫敵人防不胜防。”  阿繡道:“這招的妙處還是在饒人之用。一動上手比武,自然十分凶險,敗了的非死即傷。你比不過人家,自是無話可說,就算比人家厲害,要想不傷對方而自己全身而退,卻也是十分不易。這一招‘旁敲側擊’,卻能既不傷人,也不致為人所傷。”  


  石破天見她肩頭倚在樹上,頗為吃力,道:“你累啦,坐下來再說。”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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