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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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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豈知到得第八天晚間,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去探病,竟見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、張口說話,兩人自是欣慰無比。貝海石按他脈搏,覺到頗為沉穩,正喜歡間,不料他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語,說什么自己不是幫主,乃是‘狗雜种’。貝米二人駭然失色,不敢多言,立時退出。


  到了房外,米橫野低聲問道:“怎樣?”    貝海石沉吟半晌,說道:“幫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,但總胜于昏迷不醒。愚兄盡心竭力為幫主醫治,假以時日,必可复原。”    說到這里,頓了一頓,道:“只是那件事說來便來,神出鬼沒,幫主卻不知何時方能全然痊可。”    過了一會,說道:“只消有幫主在這里,天塌下來,也有人承當。”輕拍米橫野的肩頭,微笑道:“米賢弟,你不用擔心,一切我理會得,自當妥為安排。”


  那少年見二人退出房去,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,只見自身是睡在一張极大的床上,床前一張朱漆書桌,桌旁兩張椅子,上舖錦墊。房中到處陳設得花團錦簇,繡被羅帳,獸香裊裊,但覺置身于一個香噴噴、軟綿綿的神仙洞府,眼花繚亂,瞧出來沒一件東西是識得的。他吹了一口長气,心想:“多半我是在做夢。”


  但想到适才那個綠衫少女軟語靦腆的可喜模樣,連秀眉綠鬢也記得清清楚楚,她躍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開半掩,卻也不像是在做夢。他伸起右手,想摸一摸自己的頭,但手只這么輕輕一抬,全身又是如針刺般劇痛,忍不住“哎喲”一聲,叫了出來。


 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個呵欠,說道:“少爺,你醒了……”    那是個女子聲音,似是剛從夢中醒覺,突然之間,她“啊”的一聲惊呼,說道:“你……你醒了?”    一個黃衫少女從房角里躍了出來,搶到他床前。


  那少年初時還道先前從窗中躍出的少女又再回來,心喜之下,定睛看時,卻見這少女身穿鵝黃短襖,服色固自不同,形顏亦是大异,她面龐略作圓形,眼睛睜得大大地,雖不若那綠衫少女那般明艷絕倫,但神色間多了一份溫柔,卻也嫵媚可喜。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,才首次与他年紀相若的兩個女郎面對面的說話,自是分辨不出其間的細致差別。只听她又惊又喜的道:“少爺,你醒轉來啦?”


  那少年道:“ 我醒轉來了,我……我現下不是做夢了么?”


  那少女格格一笑,道:“ 只怕你還是在做夢也說不定。”    她一笑之后,立即收斂笑容,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,問道:“ 少爺,你有什么吩咐?”


  那少年奇道:“ 你叫我什么?什么少……少爺?”    那少女眉目間隱隱含有怒色,道:“我早跟你說過,我們是低三下四之人,不叫你少爺,又叫什么?”    那少年喃喃自語:“一個叫我幫……什么‘幫主’,一個卻又叫我‘少爺’,我到底是誰?怎么在這里了?”


  那少女神色略和,道:“少爺,你身子尚未复原,別說這些了。吃些燕窩好不好?”


  那少年道:“ 燕窩?”    他不知燕窩是什么東西,但覺肚子十分饑餓,不管吃什么都是好的,便點了點頭。


  那少女走到鄰房之中,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盤進來,盤中放著一只青花瓷碗,熱气騰騰地噴發甜香。那少年一聞到,不由得饞涎欲滴,肚中登時咕咕咕的響了起來,那少女微微一笑,說道:“ 七八天中只淨喝參湯吊命,可真餓得狠啦。”    將托盤端到他面前。


 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,見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東西,上面飄著些干玫瑰花瓣,散發著微微清香,問道:“ 這樣好東西,是給我吃的么?”    那少女笑道:“是啊,還客气么?”    那少年心想:“ 這樣的好東西,卻不知道要多少錢,我沒銀子,還是先說明白的好。”    便道:“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,可……可沒銀子給你。”    那少女先是一怔,跟著忍不住噗哧一笑,說道:“生了這場大病,性格儿可一點也不改,剛會開口說話,便又這么貧嘴貧舌的。既然餓了,便快吃吧。”    說著將那托盤又移近了一些。


  那少年大喜,問道:“ 我吃了不用給錢?”


  那少女見他仍是說笑,有些厭煩了,沉著臉道:“ 不用給錢,你到底吃不吃?”


  那少年忙道:“ 我吃,我吃!”    伸手便去拿盤中的匙羹,右手只這么一抬,登時全身刺痛,哼了兩聲,咬緊牙齒,慢慢提手,卻不住發顫。


 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:“ 少爺,你這是真痛還是假痛?”    那少年奇道:“ 自然是真痛,為什么要裝假?”那少女道:“ 好,瞧在你這場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,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。你若是乘机又來毛手毛腳、不三不四,我可再也不理你了。”    那少年問道:“什么叫毛手毛腳,不三不四?”


 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,橫了他一眼,哼了一聲,拿起匙羹,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窩,往他嘴中喂去。


  那少年登時傻了,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,張口將這匙燕窩吃了,當真是又甜又香,吃在嘴里說不出的受用。


  那少女一言不發,接連喂了他三匙,身子卻站在床前离得遠遠地,伸長了手臂去喂他,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。


 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,連稱:“ 好吃,好味道!唉,真是多謝你了。”    那少女冷笑道:“你別想使什么詭計騙我上當!燕窩便是燕窩罷啦,你几千碗也吃過了,几時又曾贊過一聲‘好吃’?”    那少年心下茫然,尋思:“這种東西,我几時吃過了?”    問道:“這……這便是燕窩么?”那少女哼的一聲,道:“ 你也真會裝傻。”    說這句話時,同時退后了一步,臉上滿是戒備之意。


  那少年見他一身鵝黃短襖和褲子,頭上梳著雙鬟,新睡初起,頭發頗見蓬松,腳上未穿襪子,雪白赤足踏在一對繡花拖鞋之中,那是生平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,母親腳上始終穿著襪子,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房,當下贊道:“ 你……你的腳真好看!”


 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,隨即現出怒色,將瓷碗往桌上一放,轉過身去,把舖在房角里的席子、薄被、和枕頭拿了起來,向房門走去。


  那少年心下惶恐,道:“ 你……你到哪里去?你不睬我了么?”    語气中頗有哀懇之意。那少女道:“ 你病得死去活來,剛剛知了點人事,口中便又不干不淨起來啦。我又能到那里去了?你是主子,我們低三下四之人,怎說得上睬不睬的?”    說著逕自出門去了。


 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,不知如何得罪了她,心想:“ 一個姑娘跳窗走了,一個姑娘從門中走了,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。唉,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

 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,听得腳步聲細碎,那少女又走進房來,臉上猶帶怒色,手中捧著臉盆。那少年心中喜歡,只見她將臉盆放在桌上,從臉盆中提出一塊熱騰騰的面巾來,絞得干了,遞到那少年面前,冷冰冰的道:“ 擦面吧!”


  那少年道:“是,是!”    忙伸手去接,雙手一動,登時全身刺痛,他咬緊牙關,伸手接了過來,欲待擦面,卻雙手發顫,那面巾离臉尺許,說什么也湊不過去。


  那少女將信將疑,冷笑道:“ 裝得真像。”    接過面巾,說道:“要我給你擦面,那也可以。可是你若伸手胡鬧,只要是碰到我一根頭發,我也永遠不走進房里來了。”    那少年道:“我不敢,姑娘,你不用給我擦面。這塊布雪雪白的,我的臉髒的很,別弄髒了這布。”


  那少女听他語音低沉,咬字吐聲也与以前頗有不同,所說的話更是不倫不類,不禁起疑:“ 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腦子。听貝先生他們談論,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,損傷了五髒六腑,姓命能不能保也難說得很。否則怎么說話總是這般顛三倒四的?”    便問:“少爺,你記得我的名字么?”


  那少年道:“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,我不知道你叫什么?”    笑了又笑道:“我不叫少爺,叫做狗雜种,那是我娘這么叫的。老伯伯說這是罵人的話,不好听。你叫什么?”


  那少女越听越是皺眉,心道:“ 瞧他說話的模樣,全無輕佻玩笑之意,看來他當真是胡涂啦。”    不由得心下難過,問道:“少爺,你真的不認得我了?不認得我侍劍了?”    那少年道:“你叫侍劍么?好,以后我叫你侍劍……不,侍劍姊姊。我媽說,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的,叫她阿婆、阿姨,和我差不多的,叫她姊姊。”    侍劍頭一低,突然眼淚滾了出來,泣道:“少爺,你……你不是裝假騙我,真的忘了我么?”


  那少年搖頭道:“ 你說的話我不明白。侍劍姊姊,你為什么哭了?為什么不高興了?是我得罪了你么?我媽媽不高興時便打我罵我,你也打我罵我好了。”


  侍劍更是心酸,慢慢拿起那塊面巾,替他擦面,低聲道:“ 我是你的丫鬟,怎能打你罵你?少爺,但盼老天爺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。要是你當真什么都忘了,那可怎么辦啦?”


  擦完了面,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髒,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際,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几次臉,不住口的連聲稱謝。


  侍劍低聲問道:“ 少爺,你忘了我的名字,其他的事情可還記得么?比如說,你是什么幫的幫主?”    那少年搖了搖頭道:“我不是什么幫主,老伯伯教我練功夫,突然之間,我半邊身子熱得發滾,半邊身子卻又冷得不得了,我……我……難過得抵受不住,便暈了過去。侍劍姊姊,我怎么到了這里?是你帶我來的么?”侍劍心中又是一酸,尋思:“這么說來,他……他當真是什么都記不得了。”


  那少年又問:“ 老伯伯呢?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線路練功,怎么會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,我想問問他。”


  侍劍听他說到‘泥人儿’,心念一動,七天前替他換衣之時,從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來,好奇心起,曾打開來瞧瞧,見是一十八個裸体的男形泥人。她一見之下,臉就紅了,素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,极不正經,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決計不是什么好東西,當即合上盒蓋,藏入抽屜之中,這時心想:“ 我把這些泥人儿給他瞧瞧,說不定能助他記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。”于是拉開抽屜,取了那盒子出來,道:“ 是這些泥人儿么?”


  那少年喜道:“ 是啊,泥人儿在這里。老伯伯呢?老伯伯到那里去了?”    侍劍道:“那一個老伯伯?”那少年道:“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。他名叫摩天居士。”


  侍劍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聞,從來沒听見過摩天居士謝煙客的名頭,說道:“ 你醒轉了就好,從前的事一時記不起,也沒什么。天還沒亮,你好好再睡一會,唉,其實從前的什么都記不起,說不定還更好些呢?”    說著給他攏了攏被子,拿起托盤,便要出房。


  那少年問道:“ 侍劍姊姊,為什么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好些?”


  侍劍道:“ 你從前所做的事……”    說了這半句話,突然住口,轉頭急步出房而去。


  那少年心下茫然,只覺种种事情全都無法索解,耳听得屋外篤篤的敲著竹梆,跟著當當當鑼聲三響,他也不知這是敲更,只想:“ 午夜里,居然還有人打竹梆、打鑼玩儿。    ”突然之間,右手食指的‘商陽穴’上一熱,一股熱气沿著手指、手腕、手臂直走上來。那少年一惊,暗叫:“不好!”跟著左足足心的 ‘涌泉穴’ 中已是徹骨之寒。


 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,知道每次發作都是勢不可當,疼痛到了极處,便會神智不覺。已往几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發作,這次卻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,更是惊心動魄。只覺一股熱气、一股寒气分從左右上下,慢慢匯到心肺之間。


  那少年暗想:“ 這一回我定要死了!”    過去寒熱兩气不是匯于小腹,便是聚于脊梁,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,卻如何抵受得住?他知情勢不妙,強行掙扎,坐起身來,想要盤膝坐好,一雙腿卻無論如何彎不攏來,极度難當之際,忽然心想:“ 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,難道也吃過這般苦頭?將兩只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,也不是當真十分好玩之事。早知如此,這功夫我不練啦。”


  忽听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:“啟稟幫主,屬下豹捷堂展飛,有机密大事稟報。”


 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,過了半晌,只見窗子緩緩開了,人影一閃,躍進一個身披斑衣的漢子。這人搶近前來,見那少年坐在床上,不由得吃了一惊,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,當即急退了兩步。


  這時那少年体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蕩,心跳劇烈,只覺隨時都能心停而死,但极度疼痛之際,神智卻是异乎尋常的清明,听得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 ‘豹捷堂展飛’,眼見他越窗進來,不知他要干什么,只是睜大了眼凝視著他。


  展飛見那少年并無動靜,低聲道:“ 幫主,听說你老人家練功走火,身子不适,現下可大好了?”    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几下,說不出話來。展飛臉現喜色,又道:“ 幫主,你眼下未曾复原,不能動彈,是不是?”


  他說話雖輕,但侍劍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聲,走將進來,見展飛臉上露出猙獰凶惡的神色,惊道:“ 你干什么?不經傳呼,擅自來到幫主房中,想犯上作亂么?”


  展飛身形一幌,突然搶到侍劍身畔,右肘在她腰間一撞,右指又在她肩頭加上了一指。侍劍登時被他封住了穴道,斜倚在一張椅上,登時動彈不得。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,手閉穴道只能制人手足,卻不能令人說不得話,當下取出一塊帕子,塞入她口中。侍劍心中大急,知他意欲不利于幫主,卻無法喚人來救。


  展飛對幫主仍是十分忌憚,提掌作勢,低聲道:“ 我這鐵沙掌功夫,一掌打死你這小丫頭,想也不難!”    呼的一掌,向侍劍的天靈蓋擊去,心想:“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,定會出手相救。”    手掌离侍劍頭頂不到半尺,見幫主仍是坐著不動,心中一喜,立即收掌,轉頭向那少年獰笑道:“ 小淫賊,你生平作惡多端,今日卻死在我的手里。”    向床前走近兩步,低聲道:“你此刻無力抗御,我下手殺你,非英雄好漢的行逕。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,已說不上講什么江湖規矩。你若懂江湖義气,也不會來勾引我妻子了!”


 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,這几句話卻听得清清楚楚。那少年心想:“ 他為什么跟我仇深似海,又什么叫做勾引他的妻子?”    侍劍卻想:“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,今日終于遭到報應。唉,這人真的要殺死少爺了。”    心下惶急,极力掙扎,但手足酸軟,一頃側間,砰的一聲倒在地上。


  展飛惡狠狠的道:“ 我妻子失身于你,哼,你只道我閉了眼睛做王八,半點不知?可是以前雖然知道,卻也奈何你不得,只有忍气低聲,啞子吃黃蓮,有苦說不出。那想到老天有眼,你這小淫賊做惡多端,終會落入我手里。”    說著雙足擺定馬步,吸气運功,右臂格格作響,呼的一掌拍出,直擊在那少年心口。


 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,他這鐵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力,實非泛泛,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,正打在那少年兩乳之間的 ‘膻中穴’上。但听得喀喇一聲響,展飛右臂折斷,身子向后直飛出去,撞破窗格,摔出房外,登時全身气閉,暈了過去。


  房外是座花園,園中有人巡邏。這一晚輪到豹捷堂的幫眾當什,因此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。他破窗而出,摔入玫瑰花叢,壓斷了不少枝干,登時惊動了巡邏的幫眾,便有人提著火把搶過來。眼見展飛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,不知死活,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,那人大惊之下,當即吹起竹哨報警,同時拔出單刀,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,只見房內漆黑一團,更無半點聲息,左手忙舉火把去照,右手舞動單刀護住面門。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,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,床前滾倒了一個女子,似是幫主的侍女,此外便無別人。


  便在此時,听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后赶到。


  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手執鐵鑭,大聲叫道:“幫主,你老人家安好么?”    揭帷走進屋內,只見幫主全身不住的顫動,突然間“哇”的一聲,張口噴出無數紫血,足足有數碗之多。


  邱山風忙向旁急閃,才避開了這股腥气甚烈的紫血,正惊疑間,卻見幫主已跨下床來,扶起地下的侍女,說道:“ 侍劍姊姊,他……他傷到了你嗎?”    跟著掏出了她口中塞著的帕子。


  侍劍急呼了一口气,道:“ 少爺,你……你可給他打傷了,你覺得怎……怎樣?”    惊慌之下,話也說不清楚了。那少年微笑道:“ 他打了我一掌,我反而舒服之极。”


  只听得門外腳步聲響,許多人奔到。貝海石、米橫野等快步進房,有些人身分較低,只在門外守候。貝海石搶上前來,問那少年道:“ 幫主,刺客惊動你了嗎?”


  那少年茫然道:“ 什么刺客?我沒瞧見啊。”


  這時已有幫中好手救醒了展飛,扶進房來。展飛知道本幫幫規于犯上作亂的叛徒懲罰最嚴,往往剝光了衣衫,綁在后山 ‘刑台石’上,任由地下虫蟻咬嚙,天空兀鷹啄食,折磨八九日方死。他适才傾盡全力的一擊沒打死幫主,反被他以渾厚內力反彈出來,右臂既斷,又受了內傷,只盼速死,卻又被人扶進房來,當下凝聚一口內息,只要听得幫主說一聲 ‘送刑台石受長樂天刑’,立時便舉頭往牆上撞去。


  貝海石問道:“ 刺客是從窗中進來的么?”    那少年道:“我迷迷糊糊的,身上難受得要命,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。似乎沒人進來過啊。”    展飛大是奇怪:“難道他當真的神智未清,不知是我打他么?可是這個丫頭卻知是我下的手,她終究會吐露真相。”


  果然貝海石伸手在侍劍腰間和肩頭捏了几下,運內力解開她穴道,問道:“ 是誰封了你的穴道?”侍劍指著展飛,說道:“是他!”    貝海石眼望展飛,皺起了眉頭。


  展飛冷笑一聲,正想痛罵几句才死,忽听得幫主說道:“ 是我……是我叫他干的。”


  侍劍和展飛都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兩人怔怔的瞧著那少年,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何用意。那少年于种种事情全不了然,但已体會出情勢嚴重,各人對自己极是尊敬,若知展飛制住了侍劍,又曾發掌擊打自己,定然對他大大的不利,當即隨口撒了句謊,意欲幫他一個忙。至于為什么要為他隱瞞,其中原因可半點也說不出來。


  他只隱約覺得,展飛擊打自己乃是激于一股极大的怨憤,實有不得已處。再加當時他体內寒熱內外交攻,難過之极,展飛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。那膻中穴乃人身气海,展飛掌力奇勁,時刻又湊得极巧,一掌擊到,剛好將他八陰經脈与八陽經脈中所練成的陰陽勁力打成一片,水乳交融,再無寒息和炎息之分。當時他內力突然之間增強,以至將展飛震出窗外,心中全然不知,但覺体內徹骨之寒變成一片清涼,如烤如焙的炎熱化成融融陽和,四肢百骸間說不出的舒服,又過半晌,連清涼、暖和之感也已不覺,只是全身精力彌漫,忍不住要大叫大喊。當虎猛堂香主邱山風進房之時,他一口噴出了体內郁積的瘀血,登時神气清爽,不但体力旺盛,連腦子也加倍靈敏起來。


  貝海石等見侍劍衣衫不整,頭發蓬亂,神情惶急,心下都已了然,知道幫主向來好色貪淫,定是大病稍有轉机,便起邪念,意圖對她非禮,适逢展飛在外巡視,幫主便將他呼了進來,命他點了侍劍的穴道,只是不知展飛如何又得罪了幫主,以致被他擊出窗外,多半是展飛又奉命剝光侍劍的衣服,行動卻稍有遲疑。只是展飛武功遠較幫主為強,所謂 ‘被他擊出窗外’,也必是展飛裝腔作勢,想平息他怒气,十之八九,還是自行借勢竄出去的。眾人見展飛傷勢不輕,頭臉手臂又被玫瑰花叢刺得斑斑血痕,均有狐悲之意,只是礙于幫主臉面,誰也不敢對展飛稍示慰問。


  眾人既這么想,無人敢再提刺客之事。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想起自己阻了幫主的興頭,有展飛的例子在前,幫主說不定立時便會反臉怪責,做人以識趣為先,當即躬身說道:“幫主休息,屬下告退。”余人紛紛告辭。


  貝海石見幫主臉上神色怪异,終是關心他的身子,伸手出去,說道:“我再搭搭幫主的脈搏。”那少年提起手來,任他搭脈。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,驀地里手臂劇震,半邊身子一麻,三根手指竟被他脈搏震了下來。


  貝海石大吃一惊,臉現喜色,大聲道:“恭喜幫主,賀喜幫主,這蓋世神功,終究是練成了。”那少年莫名其妙,問道:“ 什……什么蓋世神功?”    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曉,當下不敢再提,說道:“ 是,是屬下胡說八道,幫主請勿見怪。”    微微躬身,出房而去。


  頃刻間群雄退盡,房中又只剩下展飛和侍劍二人。展飛身負重傷,但眾人不知幫主要如何處置他,既無幫主號令,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,無人敢扶他出去醫治。


  展飛手肩折斷,痛得額頭全是冷汗,听得眾人走遠,咬牙怒道:“你要折磨我,便赶快下手吧,姓展的求一句饒,不是好漢。”那少年奇道:“我為什么要折磨你?嗯,你手臂斷了,須得接起來才成。從前阿黃從山邊滾下坑去跌斷了腿,是我給它接上的。”


  那少年与母親二人僻居荒山,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動手,雖然年幼,一應种菜、打獵、煮飯、修屋都干得井井有條。狗儿阿黃斷腿,他用木棍給綁上了,居然過不了十多天便即痊愈。他說罷便東張西望,要找根木棍來給展飛接骨。


  侍劍問道:“少你,你找什么?”    那少年道:“我找根木棍。”    侍劍突然走上兩步,跪倒在地,道:“少爺,求求你,饒了他吧。你……你騙了他妻子到手,也難怪他惱恨,他又沒傷到你。少爺,你真要殺他,那也一刀了斷便是,求求你別折磨他啦。”    她想以木棍將人活活打死,可比一刀殺了痛苦得多,不由得心下不忍。


  那少年道:“ 什么騙了他妻子到手?我為什么要殺他?你說我要殺人?人那殺得的?”    見臥室中沒有木棍,便提起一張椅子,用力一扳椅腳。他此刻水火既濟,陰陽調和,神功初成,力道大得出奇,手上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,這一扳之下,只听得喀的一聲響,椅腳便折斷了。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,喃喃的道:“這椅子這般不牢,坐上去豈不摔個大跤?侍劍姊姊,你跪著干什么?快起來啊。”    走到展飛身前,說道:“你別動!”


  展飛口中雖硬,眼看他這么一下便折斷了椅腳,又想到自己奮力一掌竟被他震斷手臂,身子立即破窗而出,此人內力實是雄渾無比,不由自主的全身顫栗,雙眼釘住了他手中的椅腳,心想:“ 他當然不會用椅腳來打我,啊喲,定是要將這椅腳塞入我嘴里,從喉至胃,叫我死不去,活不得。”    長樂幫中酷刑甚多,有一項刑罰正是用一根木棍撐入犯人口中,自咽喉直塞至胃,卻一時不得便死,苦楚難當,稱為‘開口笑’。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,只嚇得魂飛魄散,見幫主走到身前,舉起左掌,便向他猛擊過去。


 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,說道:“ 別動,別動!”    伸手便捉住他左腕。展飛只覺半身酸麻,掙扎不得。那少年將那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之旁,向侍劍道:“ 侍劍姊姊,有什么帶子沒有?給他綁一綁!”


  侍劍大奇,問道:“你真的給他接骨?”    那少年笑道:“接骨便接骨了,難道還有什么真的假的?你瞧他痛成這么模樣,怎么還能鬧著玩?”    侍劍將信將疑,還是去找了一根帶子來,走到兩人身旁,向那少年看了一眼,惴惴然的將帶子替展飛縛上斷臂。那少年微笑道:“好极,你綁得十分妥貼,比我綁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。”


  展飛心想:“ 這賊幫主凶淫毒辣,不知要想什么新鐐古怪的花樣來折磨我?”    听他一再提到‘阿黃斷腿’,忍不住問道:“阿黃是誰?”那少年道:“阿黃是我養的狗儿,可惜不見了。”    展飛大怒,厲聲道:“好漢子可殺不可辱,你要殺便殺,如何將展某當做畜生?”    那少年忙道:“不,不!我只是這么提一句,大哥別惱,我說錯了話,給你賠不是啦。”    說著抱拳拱了拱手。


 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,只道他假意賠罪,實欲以內力傷人,否則這人素來倨傲無禮,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几句話已是十分難得,豈能給人陪什么不是?當即側身避開了這一拱,雙目炯炯的瞪視,瞧他更有什么惡毒花樣。那少年道:“大哥是姓展的么?展大哥,你請回去休息吧。我狗雜种不會說話,得罪了你,展大哥別見怪。”    展飛大吃一惊,心道:“什……什么……他說什么‘我狗雜种’?那又是一句繞了彎子來罵人的新鮮話儿?”


  侍劍心想:“少爺神智清楚了一會儿,轉眼又胡涂啦。”    但見那少年雙目發直,皺眉思索,便向展飛使個眼色,叫他乘极快走。


  展飛大聲道:“ 姓石的小子,我也不要你賣好。你要殺我,我本來便逃不了,老子早認命啦,也不想多活一時三刻。你還不快快殺我?”    那少年奇道:“你這人的胡涂勁儿,可真叫人好笑,我干么要殺你?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:坏人才殺人,好人是不殺人的。我當然不做坏人。你這么一個大個儿,雖然斷了一條手臂,我又怎殺得了你?”    侍劍忍不住接口道:“展香主,幫主已饒了你啦,你還不快去?”    展飛提起左手摸了摸頭,心道:“到底是小賊糊涂了,還是我自己糊涂了?”侍劍頓足道:“快去,快去!”    伸手將他推出了房外。


  那少年哈哈一笑,說道:“這人倒也有趣,口口聲聲的說我要殺他,倒像我最愛殺人、是個大大的坏人一般。”


 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,第一次見他忽發善心,饒了一個得罪他的下屬,何況展飛犯上行刺,實是罪不可赦,不禁心中歡喜,微笑道:“你當然是好人哪,是個大大的好人。是好人才搶人家的妻子,拆散人家的夫妻……”    說到后來,語气頗有些辛酸,但幫主積威之下,究是不敢太過放肆,說到這里便住口了。


  那少年奇道:“你說我搶了人家的妻子?怎樣搶法的?我搶來干什么了?”


  侍劍嗔道:“是好人也說這些下流話?裝不了片刻正經,轉眼間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。我說呢,好少爺,你便要扮好人,謝謝你也多扮一會儿。”


  那少年對她的話全然不懂,問道:“你……你說什么?我搶他妻子來干什么,我就是不懂,你教我吧!”    這時只覺全身似有無窮精力要發散出來,眼中精光大盛。


  侍劍听他越說越不成話,心中怕极,不住倒退,几步便退到了房門口,若是幫主扑將過來,立時便可逃了出去,其實她知道他當真要逞強暴,又怎能得脫毒手?以往數次危難,全仗自己以死相脅,堅決不從,這才保得了女儿軀体的清白。這時見他眼光中又露出野獸一般橫暴神情,不敢再出言譏刺,心中怦怦亂跳,顫聲道:“ 少爺,你身子沒……沒有复原,還是……還是多休息一會吧。”


  那少年道:“ 我多休息一會,身子复原之后,那又怎樣?”    侍劍滿臉通紅,左足跨出房門,只听他喃喃的道: “這許多事情,我當真是一點也不懂,唉,你好像很怕我似的。”    雙手抓住椅背,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勁。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,堅硬之极,那知他內勁到處,喀喇一響,椅背登時便斷了。那少年奇道:“ 這里什么東西都像是面粉做的。”


  謝煙客居心險毒,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,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時,陰陽交攻,死得慘酷無比,便算不得是自己‘以一指之力相加’。那少年修習數年,那一日果然陰陽交迫,本來非死不可,說來也真湊巧,恰好貝海石在旁。貝大夫既精醫道,又內力深湛,替他護住了心脈,暫且保住了一口气息。來到長樂幫總舵后,每晚有人前來探訪,盜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极的 ‘玄冰碧火酒’相喂,壓住了他体內陰陽二息的交拚,但這藥酒性子猛烈,更增他內息力道,到這日剛好展飛在‘膻中穴’上一擊,硬生生的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,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內郁積的毒血,水火既濟,這兩門純陰純陽的內功非但不再損及他身子,反而化成了一門亙古以來從未有的古怪內力。


  自來武功中練功,如此險徑,從未有人膽敢想到。縱令謝煙客忽然心生悔意,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,也決計不敢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。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,畢竟不按理路,這時也未全然融會,偶爾在体內胡沖亂闖,又激得他气血翻涌,一時似欲嘔吐,一時又想跳躍,難以定心。其中緣由,這少年自是一無所知。本來已是胡里胡涂的如在夢境,這時更似夢中有夢。是真是幻,再也摸不著半點頭腦。


  侍劍低聲道:“你既饒了展香主性命,又替他接骨,卻又何苦再罵他畜生?這么一來,他又要恨你切骨了。”見他神色怪异,目光炯炯,古里古怪的瞧著自己,手足躍躍欲動,顯是立時便要扑將過來,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,立即退了出去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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