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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 莽蒼踏雪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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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蕭峰行出十余里,見路畔有座小廟,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,疲累已去,又向北。再走四十余里,來到北邊要沖長台關。


 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,要了十斤白酒,兩斤牛肉,一只肥雞,自斟自飲。十斤酒喝完,又要了五斤,正飲間,腳步聲響,真走進一個人來,正是阿紫。蕭峰心道:“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。”  轉過了頭,假裝不見。


  阿紫微微一笑,在他對面一張桌旁坐了下來,叫道:“店家,店家,拿酒來。”  酒保走過來,笑道:“小姑娘,你也喝酒嗎?”  阿紫斥道“姑娘就是姑娘,為什么加上個‘小’字?我干嘛不喝酒?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,另外再備五斤,給侍候著,來兩斤牛肉,一只肥雞,快,快!”  


  酒保伸出了舌頭,半晌縮不進去,叫道:“哎唷,我的媽呀!你這位姑娘是當真,還是說笑,你小小人儿,吃得了這許多?”  一面說,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,心道:“人家可是沖你來啦!你喝什么,她也喝什么;你吃什么,她也吃什么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誰說我是小小人儿?你不生眼睛,是不是?你怕我吃了沒錢付帳?”  說著從怀中取出一錠銀子,當的一聲,擲在桌上,說道:“我吃不了,喝不了,還不會喂狗么?要你擔什么心?”  酒保陪笑道:“是,是!”  又向蕭峰橫了一眼,心道:“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,繞著彎罵人哪。”  


  一會儿酒肉送上來,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,放在她面前,笑道:“姑娘,我這就給你甚酒啦。”  阿紫點頭道:“好啊。”  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,心中說:“你若喝干了這碗,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。”  


 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,放在嘴邊舐了一點,皺眉道:“好辣,好辣。這劣酒難喝得很。世上若不是有這么几個大蠢才肯喝,你們的酒又怎么賣得掉?”  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一眼,見他始終不加理睬,不覺暗暗笑好。


  阿紫撕了只雞腿,咬了一口,道:“呸,臭的!”  酒保叫屈道:“這只香噴噴的肥雞,今儿早是還中咯咯咯的叫呢。新鮮熱辣,怎地會臭?”  阿紫道:“嗯,說不定是你身上臭,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客人臭。”  其時雪花飄,途無旅,這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。酒保怎笑道:“是我身上臭,當然是我身臭哪。姑娘,你說話留神些,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怎么啦?得罪了人家,還能一掌將我打死么?”  說著舉筷挾了塊牛肉,咬了一口,還沒咀嚼,便吐了出來,叫道:“哎唷,這牛肉酸的,這不是牛肉,是人肉。你們賣人肉,黑店哪,黑店哪!”  


  酒保慌了手腳,忙道:“哎喲,姑娘,你行行好,別盡搗亂哪。這是新鮮黃牛肉,怎么說是人肉?人肉哪有這么粗的肌理?哪有這么紅艷艷的顏色?”  阿紫道:“好啊,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。我問你,你們店里殺過多少人?”  酒保笑道:“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。們陽府長台關好大的市鎮,我們是六十多年的老店,哪有殺人賣人肉的道理?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好吧,就算不是人肉,也是臭東西,只是傻瓜才吃。哎喲,我靴子在雪地里弄得這么髒。”  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的牛肉,便往左腳的皮靴上擦去。靴幫上本濺滿了泥漿,這么一擦,半邊幫上泥漿去盡,牛肉的油脂涂將上去,登時光可鑒人。


 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,大是心痛,站一旁,不住的唉聲歎气。


  阿紫問道:“你歎什么气?”  酒保道:“小店的紅燒牛肉,向來算持是長台鎮上一絕,遠近一百里內提起來,誰都要大拇指一翹,喉頭咕咕咕直吞饞涎,姑娘卻拿來擦皮靴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”  阿紫瞪了他一眼,道:“這個什么?”  酒保道:“似乎太委屈一點。”  阿紫道:“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?牛肉是牛身上的,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,也不算什么委屈。喂,你們店中還有什么拿手菜肴?說些出來听听。”  酒保道:“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,不過价錢不這么便宜。”  阿紫從怀中取出一錠銀子,當的一聲,拋在桌上,問道:“這夠了么?”  


 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,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,忙陪笑道:“夠啦,免啦,怎么不夠?小店拿手的菜肴,有酒糟鯉魚、白切羊羔、醬豬肉……”  阿紫道:“很好,每樣給煮三盆。”  酒保道:“姑娘要嘗嘗滋味嘛,我瞧每樣有盆也夠了……”  阿此沉著臉道:“我說要三盆是三盆,你管得著么?”  酒保道:“是,是!”  拉長了聲音,叫道:“酒糟鯉魚三盆哪!白切羊羔三盆哪……”  


  蕭峰在一旁眼旁觀,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,實則是逗引自己捶嘴,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睬,自顧自喝酒賞雪。


  過了一會,白切羊羔送上來了。阿紫道:“一盆留在這里,一盆送去給那位爺台,一盆放在那張桌上。那邊給放上碗筷,斟上好酒。”  酒保道:“還有客人來么?”  阿紫瞪了他一眼,道:“你這么多嘴,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頭!”  酒保伸了伸舌頭,笑道:“要割我的舌頭么,只怕姑娘沒這本事。”  


  蕭峰心中一動,向他橫了一眼,心道:“你這可不是自己找死?膽敢向這小反魔頭說這种話?”  


 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,蕭峰也不說話,提筷就吃。又過一會,酒糟鯉魚、醬豬肉等陸續送上,仍是每樣三盆,一盆給蕭峰,一盆給阿紫,一盆放在另一桌上。蕭峰來者不拒,一一照吃。阿紫每盆只嘗了一筷,便道:“臭的,燦的,只配給豬狗吃。”  抓起羊羔:鯉魚:豬肉,去擦靴子。酒保雖然心痛,卻也無可奈何。


  蕭峰眼望窗外,尋思:“這小魔頭當真討厭,給她纏上了身,后患無窮。阿朱托我照料她,這人是個鬼精靈,她要照自己綽綽有余,壓根儿用不著我操心。我還是避之則吉,眼不見為淨。”  


  正想到此處,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。隆冬腊月,這人卻只衣一身黃葛布單衫,似乎絲毫不覺寒冷。片刻間來到近處,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,雙耳上各垂著一只亮晃晃的黃大環,獅鼻闊口,形貌頗為凶狠詭异,顯然不是中土人物。


 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,掀帘而入,見到阿紫,微微一怔,隨卻臉有喜色,要想說話,卻又忍住,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。


  阿紫道:“有酒有肉,你如何不吃?”  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布滿酒菜,說道:“是給我要的么?多謝師妹了。”  說著走過去坐下,從怀中取來一把金柄小,切割牛肉,用手抓起來便吃,吃几塊肉,喝一碗酒,酒量倒也不弱。


  蕭峰心道:“原來這人是星海宿老怪的徒儿。”  他本來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,但見他酒量頗佳,便覺倒也并不十分討厭。


  阿紫見他喝干一壺酒,對本保道:“這些酒拿過去,給那位爺台。”  說著雙手伸到面前的酒碗之中,攪了几下,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,然后將酒碗一推。酒保心想:“這酒還能喝么?”  


 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,不端酒碗,催道:“快拿過去啊,人家等著喝酒哪。”  酒保笑道:“姑娘你又來啦,這碗沽怎么還喝能?”  阿紫板起了臉道:“誰說不能喝?你嫌我手髒么?這么著,你喝一口酒,我給你一錠銀子。”  說著從怀中取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,放在桌上。酒保大喜,說道:“喝一口酒便給一兩銀子,可太好了。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招待手,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,我也喝了。”  說著端起酒碗,呷了一大口。


  不料酒水入口,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一般,劇痛難當,酒保“哇”  的一聲,口一張,酒水亂噴而出,只痛得他雙腳亂跳,大叫:“我的娘呀!哎唷,我的娘呀!”  蕭峰見他這等神情,倒也吃了一惊,只听得叫聲越來越模糊,顯是舌頭腫了起來。


  酒店中掌柜的、大師父、燒火的、別的酒保听得叫聲都涌了過來,紛紛詢問:“什么事?什么事?”  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,已不能說話,伸出舌頭來,只見舌頭腫得比平常大了三倍,通体烏黑。蕭峰又是一惊:“那是中了劇毒。這小魔頭的指只在酒中浸了一會,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。”  


  眾人見到酒保舌頭的异狀,無不惊惶,七張八嘴的亂嚷:“碰到一什么毒物?”  是給蝎子螯上了么?”  哎唷,這可不得了,快,快去請大夫!”  


 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,突然走到她面前,跪倒在地。咚咚咚磕頭。阿紫笑道:“哎唷,這可當不起,你求我什么事啊?”  酒保偶然仰起頭來,指指自己舌頭,又不住磕頭。阿紫笑道:“要給你治治,是不是?”  酒保痛得滿頭大汗,兩只手在身上到處抓亂捏,又磕頭,又是拱手。


  阿紫伸手怀,取出一把金柄小刀,和那獅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,她左手抓住了那酒保后頸,右手金刀揮去,嗤的一聲輕響,將他舌塵割去了短短一截。旁觀眾人失聲大叫,只見斷舌處血如泉涌。那酒保大吃一惊,但鮮血流出,毒性便解,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,片刻之時,腫也退了。阿紫從怀中取出一小瓶,撥開塞,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黃色藥末,彈在他舌塵上,傷口血流立緩。


  那酒保怒既不敢,謝又不甘,神情极是尷尬,只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  舌頭給割去了一截,自然話也說不清楚了。


  阿紫將那小錠銀子拿在手里,笑道:“我說你喝一口酒,就給一兩銀子,剛才這口酒你吐了出來,那可不算,你再喝啊。”  酒保雙手亂搖,含含糊糊的道:“我……我不要了,我不喝。”  阿紫將銀子收入怀中,笑道:“你剛才說什么來著?你好像是說,‘要割我的舌頭么?只怕姑娘沒這本事。’是不是?這會儿可是你磕頭求我割的,我差問你:姑娘有沒有這本事呢?”  


  那酒保這才恍然,原來此事會因自己适才說錯了一句話而起,惱恨到了极處,登時便想上前動手,狠狠打她一頓,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一魁梧雄壯的男人,顯是和她一路,便又膽怯。阿紫又道:“你喝不喝啊?”  酒保怒道:“老……老子”  想起隨口罵人,只怕又要著她道儿,又惊又怒,發足奔向內堂,再也不出來了。


  掌柜等眾人紛紛議論,向阿紫怒目而視,各歸原處,換了個酒保來抬招呼客人。這酒只見了适才這場情景,只嚇得膽戰心惊,一句話也不敢說。


  蕭峰大是惱怒:“那酒保只不過說了句玩笑話,你就整治得他終身殘廢,以后說話再也無法清楚。小小年紀,行事可忒也歹毒。”  


  只听阿紫道:“酒保,把這碗酒送去給那位大爺台喝。”  說著向那獅鼻人一指。那酒保見她伸手向酒碗一指,已是全身一震,待听她說要將這酒送去給客人,更加惊懼。阿紫笑道:“啊,是了,你不肯拿酒給客人,定是自己想喝了。那也可以,這就自己喝罷。”  那酒保嚇得面無人色,忙道:“不,不,小人……小人不喝。”  阿紫道:“那你快拿去啊。”  那酒保道:“是,是。”  雙手牢牢捧著酒碗,戰戰兢兢的移到那獅鼻桌上,唯恐不小心濺了半滴出來,雙手發抖,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時,嗒嗒嗒的直響。


  那獅鼻人桌上,兩手端起酒碗,定睛凝視,瞧著碗中的酒水,离口約有一尺,卻不再移近,也不放回桌上。阿紫笑道:“二師哥,怎么啦?小妹請你喝酒,你不給面子嗎?”  


  蕭峰心想:“這碗酒劇毒無比,這人當然不會受激,白白送了性命。內功再強之人,也未必能抵擋酒中的劇毒。”  


  哪知獅鼻人又凝思半晌,舉碗就唇,骨嘟的直喝下肚。蕭峰吃一惊,心道:“這人難道竟有深厚無比的內力,能化去這等劇毒?”  正惊疑間,只見他已將一大碗酒喝干,把酒放回桌上,兩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,隨手便在衣襟上一擦。蕭峰微一沉思,便知其時理:“是了,他喝酒之前兩只大拇插入酒中,端著碗半晌不飲,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藥物,以之化去了酒中劇毒。”  


  阿紫見他飲干毒酒登時神色惶,強笑道:“二師哥,你化毒的本領大進了啊,可喜可賀。”  獅鼻人并不理睬,狠吞慮咽的一頓大嚼,將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,拍拍肚皮,站起身來,說道:“走吧。”  阿紫道:“你請便吧,咱們后會有期。”  獅鼻人瞪著一對怪眼,道:“什么后會有期?你跟我一起去。”  阿紫搖頭道:“我不去。”  走到蕭峰身邊,說道:“我和這位大哥有約在先,要到江南去走一遭。”  


  獅鼻人向蕭峰瞪一眼,問道:“這家伙是誰?”  阿紫道:“什么家伙不家伙的?你說客气些。他是我姊夫,我是他小姨,我們二人是至親。”  獅鼻人道:“你出下題目來,我做文章,你就得听我話。你敢違反本門的門規不成?”  


  蕭峰心道:“原來阿紫叫他喝這毒酒,乃是出一難題,卻不料這人居然接下了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誰說我出過題目了?你說是喝這碗酒么?哈哈,笑死人啦,這碗酒是我給酒保喝的。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門人,卻去喝臭酒保喝過的殘酒。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,你再去喝,又有什么了不起?我問你,這臭酒保死了沒有?連這种人也喝得,我怎么會出這等容易題目?”  這番話委實強辭奪理,可是要駁倒她卻也不易。


  那獅鼻人強忍怒气,說道:“師父有命,要我傳你回去,你違抗師命么?”  阿紫笑道:“師父最疼我啦,二師哥,請你回去稟告師父,就說我在道上遇見了姊夫,要一同去江南玩玩,給他老人家買些好玩的古董珠寶,然后再回去。”  獅鼻人搖頭道:“不成,你拿了師父的……”  說到這里,斜眼向蕭峰相睨,似乎怕泄露了机密,頓了一頓,才道:“師父大發雷霆,要你快快回去。”  阿紫央求道:“二師哥,我明知師父在大發雷霆,還要逼我回去,這不是有意要我吃苦頭嗎?下次師父責罰你起來,我可不給你求情啦。”  


  這句話似令獅鼻人頗為心動,臉上登時現出猶豫之色,想是星宿老怪對她頗為寵愛,在師父跟前很能說得上話。他沉呤道:“你既執意不肯回去,那么就把那件東西給我。我帶回去繳還師父,也好有個交代,他老人家的怒气也會平息了些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你說什么?那件什么東西?我可全不知道。”  獅鼻人臉一沉,說道:“師妹,我不動手冒犯于你,乃是念在同門之誼,你可得知道好歹。”  阿紫笑道:“我當然知道好歹,你來陪我吃飯吃酒,那是好;你要逼我回到師父那里,那便是歹。”  獅鼻人道:“到底怎樣?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,便跟我回去。”  阿紫道:“我不回去,也不知道你說些什么。你要我身上的物事?好吧……”  說著從頭發上撥下一枚表珠釵,說道:“你要拿個記認,好向師父交代,說拿這根珠釵去吧。”  獅鼻人道:“你真要逼得我非動手不可,是不是?”  說著走上了一步。


  阿紫眼見他不動色的喝干毒酒,使毒本領比自己高出甚多,至有內力武功,更万万不是他敵手。星宿派武功陰毒狠辣,出手沒一招留有余地,敵人只要中了,非死也必重傷,傷后受盡荼毒,死時也必慘酷异常,師兄弟間除了爭奪本門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,從來不相互拆招練拳,因拆招必分高下,一分高下便有死傷。師父徒弟之間也從不試演功夫。星宿老怪傳授功訣之后,各人便分頭修練,高下深淺,唯有各人自知,逢到對敵之時,才顯出強弱來。按照星宿派門中規矩,她去既以毒酒相示,等于同門較藝,已是非同小可之事,獅鼻人倘若認俞,一輩子便受她之制,現下毫不猶豫的將這碗毒酒喝下肚去,阿紫若非另有反敗為胜之道,就該服服貼貼的听行事,否則立有殺身大禍。她見情勢緊迫,左手拉著蕭峰衣袖,叫道:“姊夫,他要殺我呢。“姊夫”  ,右一聲“姊夫”  。听得怦然心動,念起阿朱相囑托的遺言,便想出手將那獅鼻人打發了。但一瞥眼間,見到地下一灘鮮血,心想阿紫對付那酒保如此辣手,讓她吃些苦頭、受些懲戒也是好的,便眼望窗外,不加理睬。


  那獅鼻人不愿就此對阿紫痛下殺手,只想顯一顯厲害,教她心中害怕,就此乖乖的跟他回去,當下右手一伸,抓住了蕭峰的左腕。


  蕭峰見他右肩微動,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,卻不理會,任由他抓住手腕,腕上肌膚和他掌心一碰到,便覺炙熱异常,知道對方掌心蘊有劇毒,當即將一股真气運到手腕之上,笑道:“怎么樣?閣下要跟喝一碗酒,是不是?”  伸右手斟了兩大碗酒,說道:“請!”  


  那獅鼻人連運內力,卻見蕭峰泰然自若,便如沒有知覺一般,心道:“你別得意,待會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厲害。”  說道:“喝酒便喝酒,有什么不敢?”  舉起酒碗,一大口喝了下去。下料酒到咽喉,突然一股內息的逆流從胸口急涌而上,忍不住“哇”  的一聲,滿口酒水噴出,襟前酒水淋漓,跟著便大聲咳嗽,半響方止。


  這一來,不由得大惊失色,這般內息逆流,顯是對方雄渾的內力傳入了自己体內秘致,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,适才已是易如反掌,一惊之下,忙松指放開蕭峰手腕。不料蕭峰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极強黏力,手掌心膠著在他腕上,無法擺脫。獅鼻人大惊,用力一摔。蕭峰一動不動,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。


  蕭峰又斟了碗酒,道:“老兄适才沒喝到酒,便喝干了這碗,咱們再分手如何?”  獅鼻人又是用力一掙,仍然無法擺脫,左掌當即猛力往蕭峰面門打來。掌力未到,蕭峰已聞到一陣腐臭的腥气猶如大堆死魚相似,當下右手推出,輕輕一撥。那獅鼻人這一掌使足了全力,到知掌力來到中途,竟然歪了,但其時已然無法收力,明知掌力已被對方撥歪,還是不由自主的一掌擊落,重重打在自己右肩,喀喇一聲,連肩關節也打脫了。


  阿紫笑道;“二師哥,你也不用客气,怎么打起自己來?可教我太也不好意思了。”  


  獅鼻人惱怒已极,苦于右手手黏在蕭峰手腕之上,無法得脫,左手也不敢再打,第三次掙之不脫,當下催動內力,要將掌心中蘊積著劇毒透入敵人体內。豈知這股內力一碰到對手腕,立時便給撞回,而且并不止于手掌,竟不往向上倒退,獅鼻人大惊,忙運內力与抗。但這股挾著劇毒的內力猶如海湖倒卷入江,頃刻間便過了手肘關節,跟著沖向腋下,慢慢涌向胸口。獅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厲害,只要一侵入心髒,立即斃命,只急得滿頭大汗,一滴滴的流了下來。


  阿紫笑道:“二師哥,你內功當真高強。這么冷的天气,虧你還能大汗淋漓,小妹委實佩服得緊。”  


  獅鼻人哪里還有余暇去理會她嘲笑?明知已然無═,卻也不愿就此束手待斃,并命催勁,能夠多撐持一刻便好一刻。


  蕭峰心想:“這人和我無怨無仇,雖然他一上來便向我痛下毒手,卻又何必殺他?”  突然間內力一收。


  獅鼻人陡然間覺得掌心黏力已去,快要迫近心髒那股帶毒內力,立時疾沖回向掌心,惊喜之下,需忙倒退兩步,臉上已無血色,呼呼喘气,再也不敢走近蕭峰身邊。


  他适才死里逃生,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又再回來。那酒保卻全然不知,過去給他斟酒。獅鼻人手起一掌,打在他臉上。那酒保啊的一聲,仰天便倒。獅鼻人沖出大門,向西南方疾馳去,只听一陣极塵极細的哨子聲遠遠傳了出去。


  蕭峰看酒保時,見他一張臉全成黑色,頃刻章便已斃命,不禁大怒,說道:“這廝好生可惡,我饒了他性命,怎地他反而出手傷人?”  一按桌子,便要追出。


  阿紫叫道:“姊夫,姊夫,你坐下來,我跟你說。”  


  阿紫苦叫他“喂”  ,或是“喬幫主”  、“蕭峰大哥”  什么的,蕭峰一定不理睬,但這兩聲“姊夫”  一叫他登時想阿朱,心中一酸,問道:“怎么?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二師哥不是可惡,他出手沒傷到你,毒不能散,便非得另殺一人不可。”  蕭峰也知道邪門派武功中原有“散毒”  的手法,毒聚于掌之后,若不使在敵人身上,便須擊牛擊馬,打死一只畜生,否則毒气回歸自身,說道:“要散毒,他不會去打一頭牲口一樣?”  她隨口而出,便如是當然之理。


  蕭峰心中一寒:“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,何必多去理她?”  見酒店中掌柜等又再涌出,不愿多惹麻煩,閃身便出店門,逕向北行。


  他耳叫得阿紫隨后跟來,當下加快腳步,几步跨出,便已將她拋得老遠。忽听得阿紫嬌聲說道:“姊夫,姊夫,你等等我,我……我跟不上啦。”  


  蕭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對說話,見到她的神情舉止,心下便生厭惡之情,這時她在背后相呼,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一般。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,居然連說話的音調也十分相像。蕭峰心頭大震,停步回過身來,淚眼模糊之中,只見一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,當真便如阿朱复生。他張開雙臂,低聲叫道:“阿朱,阿朱!”  


  一霎時間,他迷迷糊糊的想和阿朱雁門外一同回歸中原、道上親密旖旎的風光,驀地里一個濕軟的身子扑進怀中,叫道:“姊夫,你怎么不等我?”  


  蕭峰一惊,醒覺過來,伸手將她輕輕推開,說道:“你跟著我干什么?”  阿紫道:“你替我逐退了我師哥,我自然要來謝謝你。”  蕭峰淡然道:“那也不用謝了。我又不是存心助你,是他向我出手,我只好自衛,免得死在他手里。”  說著轉身又行。


  阿紫扑上去拉他手臂。蕭峰微一斜身,阿紫便抓了個空。她一個踉蹌,向前一扑,以她的武功,自可站定,但她乘机撒嬌,一扑之下,便摔在雪地之中,叫道:“哎唷,哎唷!摔死人啦。”  


 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,但听到她的嬌呼之聲,心頭便涌出阿朱的莫樣,不自禁感到一陣濕馨,當即轉身,伸手抓往她后領拉起,卻見阿紫正自嬌笑。她道:“姊夫,我姊姊要你照料我,你怎么不听她話?我一小姑娘,孤苦伶仃的,這許多人要欺負我,你也不理不睬。”  


  這几句話說得楚楚可怜,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,心中卻也軟了,問道:“你跟著我有什么好?我心境不好,不會跟你說話的。你胡作非為,我要管你的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你心境不好,有我陪著解悶,心境豈不是慢慢可以好了?你喝酒的時候,我給斟酒,你替換下的衣衫,我給你縫補漿洗。我行事不對,你肯管你,當直再好沒有了。我你小爹娘就不要我,沒人管教,什么事也不懂……”  說到這里,眼眶儿便紅了。


  蕭峰心想:“她姊姊倆都有做戲天才,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,高明之至。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,決計不會上她的當。她定要跟著我,到底有什么圖謀?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嗎?”  心中一凜: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?甚至便是他本人?”  隨卻轉念:“蕭峰堂堂男子,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?不如將她計就計,允她隨行,且看她有何詭惊動施將出來,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,得報我的大仇,亦未可知。”  便道:“即然如此,你跟我同行便了。咱們話說明在行先,你如再無辜傷人殺人,我可不能饒你。”  


  阿紫伸了舌頭,道:“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?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坏人呢?”  


  蕭峰心想:“這小女孩狡猾得緊,她若出手傷了人,便會花言巧語,說作是人家先向她動手,對明明是好人,她又會說看錯了人。”  說道:“是好人坏人,你不用管。你既和我同行,人家自然傷了你,總而言之,不許你跟人家動手。”  


  阿紫喜道:“好!我決不動手,什么事都由你來抵擋。”  跟著歎道:“唉,你不過是我姊夫,就管得我這么緊。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媽嫁了你,還是給你管死了。”  


  蕭峰怒气上沖,待要大聲呵斥,但跟著心中一陣難過,又見阿紫眼閃爍著一絲狡獪的神色,尋思:“我說了那几句話,她為什么這樣得意?”  一時想之不透,便不理會,撥步逕行,走出里許,猛地想起:“啊喲,多半她有什么大對頭、大仇人要跟她為難,是以騙我來保護她了。其實不論她是對是錯,我就算沒說過這句話,只要她在我身邊,也決會讓她吃虧。”  


  又行里許,阿紫道“:姊夫,我喝支曲和儿給你听,好不好?”  蕭峰打定了主意:“不管她出什么主意,我一概不允。給她釘子碰得越多,越對她有益。”  便道:“不好。”  阿紫嘟起了嘴道:“你這人真專橫得緊。那么我說個笑話給你听,好不好?”  蕭峰道:“不好。”  阿紫道:“我出個迷語請你猜,好不好?”  蕭峰說:“不好。”  阿紫道:“那么你說個笑話給我听,好不好?”  蕭峰道:“不好。”  阿紫道:“你喝支曲儿給我听,好不好?”  蕭峰道:“不好。”  她一連問十七八件事,蕭峰想也不丰想,都是一口回絕。阿紫又道:“那么我不吹笛儿你听,好不好?”  蕭峰仍道:“不好!”  


  這兩字一出口,便知是上了當,她問的是“我不吹笛儿給你听”  ,自己說“不好”  ,那就是要她吹笛了。他話已出口,出就不加理會,心想你要吹笛,那就吹吧。


  阿紫歎了口气,道:“你這也不好,那也不好,真難侍候,可偏偏要我吹笛,也只有依你。”  說著從怀中取出一根玉笛。


  這玉笛短得出奇,只不來七寸來長、通体洁白,晶瑩可愛。阿紫放到口邊,輕輕一吹,一股塵銳的哨聲,本來笛聲清揚激越,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卻十分凄厲,全非樂調。


  蕭峰心念微動之際,已知其理,暗暗冷笑:“是了,原來你早約下同党?埋伏在左近,要來襲擊于我,蕭峰豈懼你這些狐群狗党?只是不可大意了。”  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极是陰毒,莫要一個疏神,中了暗算。只听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陣,低一陣,如殺豬,如鬼哭,難听無比。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小姑娘,拿著這樣一支晶瑩可愛的玉笛,而吹出來的聲音竟如比凄厲,愈益顯得宿派的邪惡。


  蕭峰也不去理她,自行赶路,不久上一條長長的山岭,山路狹隘,僅容一人,心道:“敵人若要伏擊,定在此處。”  果然上得岭來,只轉一個山坳,便見前面攔著四人。那四人一色穿的黃葛布衫,服飾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獅鼻人一模一樣,四人不能并列,前后排成一行,每人手中都著一根長長的鋼杖。


  阿紫不再吹笛,停了腳步,叫道:“三師哥,四師哥,七師哥,八師哥,你們都好啊。怎么這樣巧,大家都在這里聚會?”  


  蕭峰也停了腳步,倚著山壁,心想:“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?”  


  四人中當先一人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,先向蕭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,才道:“小師妹,你好啊,你怎么傷了二師哥?”  阿紫失惊道:“二師哥受了傷嗎?是誰傷他的?傷重不重?”  


  排在最后那人大聲道:“你還假惺惺什么?”  他說是你叫人傷了他的。”  那是個矮子,又排在最后,全身給前面三人擋住了,蕭峰瞧不見他模樣,听他說話极快,顯然性子甚急,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,想來膂力不弱,只緣身子矮了,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。


  阿紫道:“八師哥,你說什么?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?哎喲,你怎可以下這毒手?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,怎肯放過你,你難道不怕?”  那矮子暴跳如雷,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當當亂響,大聲道:“是你傷的,不是我傷的。”  阿紫道:“什么‘是你傷的,不是我傷的’,好啊你招認了。三師哥,四師哥,七師哥,你三們三位都親耳听見了,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師死二師哥的,是了,他定是使‘三陰蜈蚣爪’害死了二師哥。”  


  那矮子叫道:“誰說二師哥死了!他沒死,受的傷也不是‘三陰蜈蚣瓜’……阿紫搶著道:“不是三陰蜈蚣爪?那么定是‘抽髓掌’了,這是你的拿手本領,二師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,你……你右太厲害的。”  


  那矮子暴跳如雷,怒叫:“三師哥快動手,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,回了拿去,請師父發落,她……她……她……胡說八的,不知說些什么,什么東西……”  他口暗地本已難,這一著急,說得奇快,更是不知所云。那胖子道:“動手倒也不必了,小師妹向好乖、她听話的,小師妹,你跟我們去吧。”  這胖子說話慢條斯理,似乎性子甚是隨和。阿紫笑道L:“好啊,三師哥說什么,我就什么,我向來是听你話的。”  那胖子哈哈一笑,說道:“那再好也沒有了,咱們這就走吧。”  阿紫道:“好啊,你們這就請便。”  


  后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:“喂,喂,什么你們請便?要你跟我們一起去。”  阿紫笑道:“你們先走一步,我隨后便來。”  那矮子道:“不成,不成!得跟我們一塊儿走。”  阿紫道:“好倒也好,就可惜我姊夫不肯。”  說著向蕭峰一指。


  蕭峰心道:“來了,來了,這出戲做得差不多了。”  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,雙手圍在胸前,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心。


  那矮子道:“誰是你姊夫,怎么我看不見?”  阿紫笑道:“你身材太高了,他也看不見你。”  只听得當的一聲響,那矮子鋼杖在地下撐,身子便即飛起,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頂,落在阿紫之前,叫道:“快隨我們回去!”  說著便向阿紫肩頭抓去。這人身材雖矮,卻是腰粗膀闊,橫著看去,倒頗為雄偉,動作也甚敏捷。阿紫不躲不閃,任由他抓。那矮子一只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,突然微一遲疑,停住不動,問道:“你已動用了么?”  阿紫道:“動用什么?”  那矮子道:“自然神木王鼎了……”  


  他這“神木王鼎”  四個一字出口,另外三人齊聲喝道:“八師弟,你說什么?”  聲音十嚴內峻,那矮子退了一步,臉現懼惶之色。


  蕭峰心下琢磨:“神木王鼎是什么東西?這四人神色十鄭重,決非做戲。他們埋伏在這里,怎么并不出手,盡是自己斗口,難道擔心敵我不過,還在等什么外援不成?”  只見那矮子道:“就神……神……那個東西。”  阿紫一指,道:“我送了給我姊夫啦。”  她此立一出,四人的目光齊向蕭峰射來,臉上均現怒色。蕭峰心道:“這些人當真討厭,我也懶得多跟他們理會了。”  他慢慢站直身子,突然間雙足一點,陡地躍起,


  從四人頭頂飛縱而過。這一下既奇且快,那四人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作勢,只眼前一花,頭頂風聲微動,蕭峰已在四人身后。四人大聲呼叫,隨后追來,但一霎眼間,蕭峰已在數丈之外。


  忽听得呼一聲猛響,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后心。蕭峰不用轉頭,便舌是有人以鋼杖擲到,。他左手反轉,接住鋼杖。那四人大聲怒喝,又有兩鋼杖捧在手中,已有一六七十斤,蕭峰腳嫣絲毫不緩,只听得呼的一聲又有一根鋼杖擲到。這一根飛來時聲音最響,顯然最為沉重,料是那矮子擲來的。蕭峰心想:“這几個蠻子不識好歹,須得讓他們知道些厲害。”  但听得那鋼杖飛向腦后,相距不過兩尺,他反過左手,又輕輕接住了。


  那四人飛擲鋼杖,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,料知四杖之中,必有一兩根打中了他,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?豈知蕭峰竟行若無事的一一接去,無不又惊又怒,大呼大叫的急赶。蕭峰待他們追一陣,陡地立住腳步。這四人正自發力奔跑,收足不定,險些沖到他身上,急忙站住,呼呼喘气。


  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,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。他微微一笑,說道:“各位追赶在下,有何見教?”  


  那矮子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是誰?你……你武功很厲害啊。”  蕭峰笑道:“也沒什么厲害。”  一面說,一面運勁于掌,將一根鋼杖無聲無響的按入了雪地之中。那山道是极堅的硬土,卻見鋼杖漸漸縮短,沒到离地二尺許之外,蕭峰放開了手,右腳踏落,將鋼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。


  這四人有的雙目圓睜,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。


  蕭峰一根接著一根,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,待插到第四根鋼杖時,那矮子縱身上前,喝道:“別動我的兵刃!”  


  蕭峰笑道:“好,還你!”  右手得起鋼杖,對准了山壁用力一搠,當的一聲響,直插入山壁之中。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,倒有五尺插入岩中。這鋼杖所插外乃是极堅极硬的黑岩。蕭峰這么運勁一擲,居然入岩如此之深,自己也覺欣然,尋思:“這几個月來各歷憂勞,功夫倒沒擱下,反而更長進了。半年之前,我只怕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。”  


  那四人不約而同的大聲惊呼,臉露敬畏之色。


  阿紫自后赶到,叫道:“姊夫,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,快教教我。”  那子怒道:“你是星宿派門下弟子,怎么去請外人教藝?”  阿紫道:“他是我姊夫,怎么是外人了?”  


  那矮子急于盧回自已兵刃,縱身一躍,伸手去抓鋼杖。豈知蕭峰早已估量出他輕身功夫的深淺,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,离地一丈四五尺,那教矮子的手指差了尺許,碰不到鋼杖。


  阿紫拍手笑道:“好啊,八師哥,只要撥了你的兵刃到手,我便跟你去見師父,否則便不用想了。”  那矮子這么一躍,使足平生之力,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极限,便再躍高一寸,也已艱難万分,听阿紫這么出言相激,心惱怒,又是用力一縱,中指指塵居然碰到了鋼杖。阿紫笑道:“碰到不算數,要撥了出來。”  


  那矮子怒极之下,功夫竟然比平時大進,雙足力蹬,一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升而上,雙手急抓,竟然抓住了鋼杖,但這么一來,身子可就挂在半空,搖搖幌幌的無法下來。他使力撼動鋼杖,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堅岩之中,如此搖撼,便搖上三日三夜,也未必搖得下來,這模樣自是滑稽可笑之极。


  蕭峰笑道:“蕭某可要失陪了!”  說著轉身便行。


  那矮子卻說什么也不肯放手,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,适才一躍而攀上鋼杖,實屬僥幸,松開手落下之后,第二次再躍,多半不能再攀得到。這鋼杖是他十愛惜的兵刃,輕重合手,再打造,那就難了,他又用力搖了几下,鋼杖仍是紋絲不動,叫道:“喂,你將神木王鼎留下,否則的話,那可后患無窮。”  


  蕭峰道:“神木王鼎,那是什么東西?”  


  星宿派門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,說道:“閣下武功出神入化,我們都是很佩服的。那座小鼎嘛,本門很是看重,外人得之卻是無用,還請閣下賜還。我們必有酬謝。”  


  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,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,便道“阿紫,將那外神木王鼎拿出來,給我瞧瞧,到底是什么東西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哎唷,我交給你啦,肯不肯交出來,可全憑你了。姊夫,還是你自己留著吧。”  蕭峰一听,已猜到她盜了師門寶物,說已交在自己手中,顯是為了要自己為她擋災,當下將計就計,哈哈一笑,說道:“你交給我的事物很多,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‘神木王鼎’。”  


 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,當即接口:“那是一只六寸來高的小小木鼎,深黃平顏色。”  蕭峰道:“嗯,這只東西么?我見倒見過,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儿,又有什么用處?”  那矮子道:“你懂得什么?怎么是一件小小玩意儿?這木鼎……”  他還待說下去,那胖子喝道:“師弟別胡說八道。”  轉頭向蕭峰道:“這雖是件沒用的玩意儿,但這是家師……家師……那個父親所賜,因此不能失卻,務請閣下賜還,我們感激不盡。”  


  蕭峰道:“我隨手一丟,不知丟到哪里去啦,是不是還找得到,那也難說。倘若真是要緊物事,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得,只不過路程太遠,再走回頭路可就太也麻煩。”  


  那矮子搶著道:“要緊得很。怎么不要緊?咱們快……快……回信陽去拿。”  他說到這里,縱身而下,連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。


 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,說道:“唉,這几天沒喝夠酒,記性不大好,這只木鼎嘛,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,還是在大理,嗯,要不然是在晉陽……”  


  那矮子大叫:“畏,畏,你說什么?到底是在大理,還晉陽?天南地北,這可不是玩的。”  那胖子卻也蕭峰是故意為難,說道:“閣下不必出言戲耍,便教比鼎完好歸還,咱們必當重重酬謝,決不食言。”  


  蕭峰突然失惊道:“啊喲,不好,我想起來了。”  那四人齊聲惊問:“什么?”  蕭峰道:“那木鼎是在馬夫人家里剛才我放了一把火,將她家燒得片瓦無存,這只木鼎嘛,給大火燒上一燒,不知道會不會坏?”  那矮子大聲道:“怎么不坏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三師哥,四師哥,那如何是好。我不管,師父要責怪,可不關我的事。小師妹,你自己去跟師父說,我,我我可管不了。”  


  阿紫笑道:“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里。眾位師哥,小妹失陪了,你們跟我姊夫理論理論吧。”  說著斜身一閃,搶在蕭峰身前。


  蕭峰轉了過來,張臂攔住四人,道:你倘若說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來歷,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找找,否則的話,在下恕不奉陪了。”  


  那矮了不住搓手,說道:“三師哥,沒法子啦,只好跟他說了吧?那胖子道:“好,我便跟閣下說……”  


  蕭峰突然身形一幌,縱到那矮子身邊,一伸手托在他腑下,道:“咱們到上面去,我只听你說,不听他的。”  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,其實十分狡獪,沒半句真話,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,不會說謊。他托著那子的身軀,發足便往山壁上奔去。山壁陡峭之极,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,但蕭峰提气直上,一口气便沖上了十來丈,見有一聲凸出的石頭,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,自己一足踏石,一足凌空,說道:“你跟我說吧!”  


  那矮子身在半空,向下一望,不由得頭暈目眩,忙道:“快……快放我下去。”  蕭峰笑道:“你自己跳下去吧。”  那矮子道:“我是出塵子。”  蕭峰微微一笑,心道:“這名字倒風雅,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。”  道:“我可要失陪了。后會有制。”  


  出塵子大聲道:“不能,不能,哎唷,我……我要摔死了。”  雙手緊貼山壁,暗運內勁,要想抓住石頭,但触手處盡是光溜溜地,哪里依附得住?全武功雖然不弱,但處身這三面凌空的高處,不由得十他惊恐。


  蕭峰道:“快說,神木王鼎有什么用!你要是不說,我就下去了。”  


  出塵子急道:“我……我非說不可么?”  蕭峰道:不說也成,那就再見了。”  出塵子下把拉住他衣袖,道:“我說,我說。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,用來修習‘化功大法’的。師父說中,中原武人一听到我們的‘化功大法’,便嚇得魂飛散,要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,非打得稀爛不可,這……這是一件希世奇珍,非同小可……”  


  蕭峰久聞“化功大法”  之名,知是一門污穢陰毒的邪術,听得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,也懶得再問,伸手托在出塵了腋下,順著山直奔而下。


 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疾沖下來,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,出塵子嚇得大聲呼叫,一聲呼未息,雙腳已經著地,只嚇得臉如土色,雙膝發戰。


  那胖子道:“八師弟,你說了么?”  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,兀自不出話來。


  蕭峰向著阿此道:“拿來”  阿紫道:“拿什么來啊?”  蕭峰道:“神木王鼎!”  阿紫道:“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里么?怎么又向我要?”  蕭峰向她打量,見她纖腰細細,衣衫也甚單薄,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來高的大鼎,心想:“這小姑娘狡猾得緊,陰魂不散的跟著自己,也很討厭,便道:“這种東西蕭某得之無用,決計不會拿了不還。你們信也好,不信也好,蕭某失陪了。”  說著邁開大步,几個起落,已將五人遠遠拋在后面。


  那四人震于他神威,要追還是不追,議論未定,蕭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。


  蕭峰一口气奔出七十余里,這才找到飯店,飲酒吃飯。這天晚上,他在周王店歇宿,運了一會功,便即入睡。到得半夜,睡夢中忽然听到几聲塵銳的哨聲,當即惊醒。過得片刻西南角上有几下哨聲,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几下哨聲相應,哨聲塵鏡凄厲,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所吹的玉笛。蕭峰道:“這一干人到左近了,不必理會。”  


  忽然之間,兩“嘰,嘰”  的笛聲響起,相隔甚近,便發自這小客店中,跟著有人說道:“快起身,大師哥到了,多半已拿住小師妹。”  另一人道:“拿住了,你說她有能不能活命?”  先前那人道:“誰知道呢,快走,快走!”  听得兩推開窗子縱躍也房。


  蕭峰心想:“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,沒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种人,想是他們比我先到,在客店中一聲不出,是以我并覺。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命,這小姑娘雖然歹毒,我總不能讓她死于非命,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?”  當下也躍出房去。


  但听得笛聲不斷,此起彼應,漸漸移西向南方。他循聲赶去,片刻間便已赶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。他在二人身后十余丈處不即不离跟著,翻琿兩個山頭。只見前面山谷中生著堆火焰。火焰高約尺,色作純碧,鬼气森森,和尋常火焰大异。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,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。


  蕭峰悄悄走近,隱身石后,望將出去,只見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,一色的麻葛布衫,綠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,阿紫,她雙手已被鐵銬銬住,雪白的臉給綠火一映,看上去也甚詭异。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火焰,左掌按胸,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什么。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道各有呼的怪异儀式,也不去理會。他听适才那名星宿弟子說“大師哥到了,多半已拿住了小師妹”  ,見這十余人有老有少,服飾一般無二,動作神態之中,也無哪一個特別顯出頤指气使的厝樣。


  忽听得“嗚嗚嗚”  几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,眾人轉過身子,齊向著笛聲來處躬身行禮。阿紫小嘴微微翹,卻不轉身。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,只見一個白衣人影飄行而來,腳下甚是迅捷,片刻間便走到火焰鼓气一吹,那火焰陡地熄滅,隨即大亮,蓬的一聲響,騰向半空,升起有丈許,這才緩緩降低,眾人高呼“:大師兄去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。”  


  蕭峰瞧那“大師兄”  時,微覺詫异此人既是眾人的大師兄,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,豈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,身材高瘦,臉色青中泛黃,面目卻頗英俊。蕭峰适才見了他和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技,知道他內力不弱,但這般鼓气吹熄綠火,重又點旺,卻非內功,料想是笛中藏著什么引火的特异藥末。


  只听他向阿紫道:“小師妹,你面子不小啊,這許多人為你勞師動眾,從星宿海千里迢迢的赶到中原來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連大師哥也出馬,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,不過要是算我的靠山,只怕你們大伙儿的份量還有點儿不夠。”  那大師兄哼了一聲,道:“師妹從小由咱們師父撫減低養長大,無父無母,打從哪里忽色間又鑽了許多親戚出來的?只不過我爹爹、媽媽的姓名是個大秘密,不能讓人隨便知道而已。”  那大師兄道:“那么師妹的父母是誰?”  阿紫道:“說出來嚇你一跳。你要我說么,快開我了的手銬。”  


  那大師兄道:“開你手銬,那也不難,你先將神木王鼎交出來。”  阿紫道:“王鼎在我姊夫那里。三師哥、四師哥、七師哥、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夫要,我又有什么法子?”  


  那大兄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,臉露微笑,神色溫和,那四人卻臉色大變,顯得害怕之极,出塵子道:“大……大……大師哥,這可不關我事。她……她姊夫本事太大,我……我們追他不上。”  那大師兄道:“三師弟,你來說。”  


  那胖子道:“是,是!”  便將如何遇見蕭峰,他如何接去四人鋼杖,如何將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一一說了,竟沒點急瞞。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,但這時對著那大師兄,說話聲音發顫,宛如大禍監頭一般。


  那大師兄待說遠,點了點頭,向出塵子道:“你跟他說了什么?”  


  出塵子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  那大師兄道:“你說了些什么?跟我說好了。”  出塵子道:“我說……我說……這座神木王鼎,是本門的三寶之一,是……是……練那個大法的。我又說,師父說道,中原武人一听到我們的化功大法,便嚇得魂飛魄散,若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,非打得稀爛不可。我說這是一件稀世奇珍,非同小可,因些……因此靖他務必歸還。”  那大師兄道:“很好,他說什么?”  出塵子道:“他……他什么也不說,就放我下來了。”  


  那大兄道:“你很好。你跟他說,這座神木王鼎是練咱們‘化功大法’之用,深恐他不知道‘化功大法’是什么東西,特別聲明中武人一听其名,便嚇得魂飛魄散。妙极,妙极,他是不是中原武人?”  出塵子道:“我不……知……知道。”  


  那大師兄道:“到底是知道,還是不知道?”  他話聲溫和,可是出塵子這么一剛強暴躁之人,竟如嚇得魂不具体地說体一般,牙齒格格打戰,道:“我…格格…我……格格……不……不……知……格格……知……格格……知道。”  這“格格”  之聲,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,自己難以制止。


  那大師兄道:“那么他是嚇得魂飛魄散呢?還并不懼怕。”  出塵子道:好像他……他……格格……沒怎樣……怎么……也不害怕。”  那大師兄道:“你猜他這什么不害怕?”  出塵子道:““我猜不出,請……大……師哥告知。”  那大師兄道:“中原武最怕咱們的化功大法,而要練這門化功大法,非這座神木王鼎不可。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,咱們的化功大法便便練不成,因此他就不怕了。”  出塵子道:“是,是大師哥明見万里,料敵如神,師弟……師弟万万不及。”  


  蕭峰日間和星宿派諸弟相遇,覺得諸人之中倒是這出塵子爽直坦白,對他較有好感,見他對那大師兄怕得如此厲害,頗有出手相救之意,那知越听越不成話,這矮子吐言卑鄙,拼命的奉承獻媚。蕭峰便想:“這人不是好漢子是死是活,不怕事會。”  


  那大師兄轉向阿紫,問道:“小妹夫到底是誰?”  阿紫道:“他嗎?說出來只恐嚇你一跳。”  那大師兄道:“但說不妨,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,我摘星子留意在心便了。”  


  蕭峰听他自報道號,心道:“摘星子!好大的口气!瞧他适才飄行而來的身法,輕功早然甚佳,卻也胜不過大理國的巴天石、四大惡人中的云中鶴。”  


  听阿紫道:“他嗎?大師哥,中原武人以誰為首?”  那大師兄摘星子道:“人人都說‘北喬峰,南慕容’難這二人都是你姊夫么?”  


  蕭峰气往上沖,心道:“你這小子胡言亂語,瞧我叫你知道好歹。”  


  阿紫格格一笑,說道:“大師哥,你說話也真有趣,我只有一姊姊,怎么會有兩個姊夫?”  摘星子微笑道:“我不知道你只一個姊姊。嗯,就算只一個姊姊,有兩個姊夫也不希奇啊。”  阿紫道:“我姊夫脾气大得很,下次我見到他時,將這句話說与他知,你就有苦頭吃了。我跟你說,我姊夫便是丐幫幫主、威震中原的‘北喬峰’便是。”  


  此言一出,星宿派中見過蕭峰之人都是一惊,忍不住一齊“哦”  一的一聲。這二師兄獅鼻人道:“怪不得,怪不得。折在他的手里,我也服气了。”  


  摘星子眉頭微蹙,說道:“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,可不大好辦了。”  


  出塵子雖然害怕,多嘴多舌的脾气卻改不了,說道:“大師哥,這喬峰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,你剛從西邊來,想來沒听到中原武林最近這件大事。那喬峰,那喬峰,已給丐幫大伙儿逐出幫啦!”  他事不關已,說話便順暢了許多。


  摘星子吁了口气,繃緊的臉皮登時松了,問道喬峰給逐出丐幫了么?是真的么?”  


 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:“江湖上都這么說,還說他不是漢人,是契丹人,中原英雄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呢。听說此人殺父、殺母、殺師父、殺朋友、卑鄙下流,無惡不作。”  


  蕭峰身山石之后听著他述說自己這几月來的不幸遭遇,不由得心中一酸,饒是他武功盡世,膽識過人,但江湖間聲名如此難听,為天下英雄所不齒,畢竟無味之极。


  只听摘星子問阿紫道:“你姊姊怎么會嫁給這种人?難道天下人都死光了?還是給他先奸后娶、強逼為妻?”  


  阿紫輕輕一笑,說道:“怎么嫁他,我可不知,不過我姊姊給他一掌打了的。”  


  眾人都“哦”  的一聲。這些人心腸剛硬,行事狠毒,但听喬峰殺父、殺母、殺師父、殺朋友之余,又殺死了妻子,手段之辣,天下少有,卻也不禁自愧不如,甘拜下風。


  摘星子道:“丐幫人多勢眾,确有點不易對付,去既然這喬峰已逐出幫,咱們還忌憚他什么?嘿嘿!”  冷笑兩聲,說道:“什么‘北喬峰,南慕容’,那是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的言語,我就不信這兩家伙,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術!”  


  那胖子道:“正是,正是,師弟們也都這么想。大師哥武功超凡入圣,這次來到中原,正將‘北喬峰,南慕容’一起給宰了,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銳气讓他們知我星宿派的厲害。”  


  摘星子問道:“那喬峰去了那里?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,咱們一直追去,好歹要尋到他。”  


  摘星子道:“是了!二、三、四、七、八、五位位師弟,這次監敵失机,你們該當何罪?”  那五人躬身道:“恭領大師哥責罰。”  摘星子道:“咱們來到中原,要辦的事甚多,要是依罪施罰,不免減弱了人手。嗯,我瞧,這樣吧……”  說話未畢,左手一揚,衣袖中飛出五點藍印印的火花出嗤嗤聲響。


  蕭峰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气,心道:“好家伙,這可不是燒人么?”  火光不義便熄,但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卻越來越厲害。蕭峰尋思:“這人所擲的是硫磺硝磷之類的火彈,料來其中藏有毒物,是以火焰滅之后,毒性鑽入肌肉,反而令人更加痛楚難當。”  


  只听摘星子道:“這是小號的‘鑠心彈。你們經厲一番練磨,耐力更增,下次再遇到勁敵,也不會便即屈服,丟了我星宿派的臉面。”  獅鼻子和那胖子道:“是,是,多謝大師哥教5誨。”  其余三人運內力抗痛,無法開口說話。過了一炷香時分,~}五人的低聲呻吟和喘聲才漸漸止歇,這一段時刻之中,星宿派弟子瞧著這五人咬牙切齒、強忍痛楚的神情,無不膽戰心惊。


 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,說道:“八師弟,你泄漏本派重大机密,令本派重寶面臨破之險,該受如何處罰?”  出塵子臉色大變,突然間雙膝一屈,跪倒在地求道:“大師……大師哥,我……我那時胡里涂的隨口說了出來……你……你饒了我一命,以后……以后給做牛做馬,不敢有半句怨言,不……不……敢有半他怨心。”  說著連連磕頭。


  摘星子歎了口气,說道:“八師弟,你我同門一場,苦是我力之所及,原也想饒了你。只不過……唉,要是這次饒了你,以后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?你出手吧!本門的規矩,你是知道的,只要你能打敗執法尊者,什么罪孽便都免去了。我站起來,這就出手吧!”  


  出塵子卻怎敢和他放對?只不住磕頭,咚咚有聲。


  摘星子道:“你不肯先出手,那么就接我反招吧。”  


  出塵子一聲大叫,俯道從地下拾起兩塊石頭,使輕向摘星擲去,叫道:“大師哥,得罪了!”  跟著又拾起兩塊石頭擲出,身子已躍向東開角上,呼呼兩響,又擲出兩塊石頭,一肉球般的身子已遠遠縱開。他自知武功与摘星子差得太遠,只盼這六塊石頭能擋得一擋,便可脫身逃走,此后袖揮動,在最先到的石頭上一帶,石反而出,向塵子后心砸去。


  蕭峰心想:“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,這是真實本領,并非邪法。”  出塵子听到背后風專聲輕急,斜身左躍躲過。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塊石頭跟著又到,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。出塵子左足剛在地下一點,輕風襲背,第三塊石頭又已赶了過來。每一塊石頭擲去,都逼得出塵子向跳了一大步,六大步跳過,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。


  只听得拍的一聲猛響,第六塊石頭遠遠落下。出塵子臉色蒼白,手一翻,從怀中取出一柄匕首,便往自己胸口插入。摘星子衣袖輕揮,一朵藍色火花扑向他手腕,嗤嗤聲響,燒炙他腕上穴道。出塵子手一松,匕首落地。全大聲叫道:“大師哥慈悲!大師哥慈悲!”  摘星子衣袖一揮,一股輕風扑出,射向出塵子身上,著体便燃,衣服和頭發首先著火。只見他在地下液來液去,厲聲慘叫,一時卻又不死,焦臭四溢,情狀可怖。星宿前派眾門人只嚇得連大气出不敢透一口。


  摘星子道:“大家都不說話,嗯,你們覺得我下手太辣,出塵子死得冤枉,是不是?”  


  眾人立即搶著說道:“出塵子死有余辜,大師哥幫他煉体化骨,對他真是仁至義盡。”  “大師哥英明果斷,處置得适當之极,既不寬縱,又不過份,咱們敬佩万分。”  這家伙泄露本派机密,使師尊的練功至寶遭逢危難,本當凌遲碎割,讓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頭這才處死。大哥顧全同門義气,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師哥的恩惠。”  


  咱們人人有罪,請大師哥寬恕。”  


  無數無恥的言語,夾雜在出塵子的慘叫狂號聲中。蕭峰只覺說不出的厭憎,轉過身來,右足一彈,已悄沒聲的落在二丈以外,以摘星子如此功夫,竟也沒有察覺。蕭峰正要离去,忽听得摘星子柔聲問道:“小師妹,你偷盜師尊的寶鼎,交与旁人,該受什么處罰?”  蕭峰一惊,心道:“只怕阿紫所受刑罰,比之也塵子更要慘酷十倍,我若袖手而去,心中何安?”  當即轉身,悄沒聲的又回到原來隱身之處。


  只听阿紫說道:“我犯了師父的規矩,那不錯,大師哥,你想不想拿回寶鼎?”  摘星子道:“這是本門的三寶之一,當然非收回不可,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?”  阿紫道:“我姊夫的脾气,并不怎樣太好。這寶鼎是我交給他的,如果我向他要回,他當然完整無缺的還我。倘若外人向他要,你想他給不給呢?”  


  摘星子“嗯”  了一聲,說道:“那很難說。要是寶鼎有了些微損傷,你的罪孽可就更加大了。”  阿紫道:“你向他要,他無論如何是不肯交還的。大師哥武功雖高最多也不過將他殺了,要想取回寶鼎,那可千万難。”  摘星子沉吟道:“依你說那便如何?”  阿紫道:“你們放開我,讓獨自到雁門關外,去向姊夫把寶鼎要回。這叫做將功贖罪,不過我得答允,以后也不能向我施用什么刑罰。”  


  摘星子道:“這話听來倒也有理。不過,小師妹啊,這么一來,做大師哥的臉皮,可就給你剝得干干淨淨了,從此之后,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師兄了。我一放了你,遠走高飛,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,我又到哪里去找你?這寶鼎嘛,咱們是志在必得,只要不泄漏風聲,那姓喬的未必便貿然毀去。小師妹,你出手吧,只要你打胜了我,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師姊,反過赤我要听你號令,憑你處分。”  


  蕭峰這才明白:“原來他們的排行是以功夫強弱而定,不按照入門先后,是以他年紀輕輕,卻是大師兄,許多比他年長之人,么而是師弟。這么說來,這些人相互間常常要爭奪殘殺,那還有什么同門之情、兄弟之義?”  


  他卻不知,這個規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強的法門。大師兄權力极大,做師弟的倘若不服隨時可以武功反抗,那時便以功夫定高低。倘若大師兄得胜,做師弟自然是任殺任打,絕無反抗的余。要是師弟得胜,他立即一躍則升為大師兄,轉手將原來的大師兄處死。師父睜睜的袖手旁硯,決不干預。在這規矩之下,人人務須努力進修,藉以自保,表面上卻要不動聲色,顯得武功低微,以免引起大師兄的疑忌。出塵子膂力厲害,所鑄鋼杖又長又粗,十分沉重,雖然排行第八,早引起摘星子的嫉忌,這次便借故剪除了他。別派門人往往練到一定造詣便即停滯不進,星宿派門人卻半天也不敢偷賴,永遠勤練不休。做大師兄的固然提心吊膽,怕每個師弟向自己挑戰,而做師弟的,也老是在擔心大師兄找到自己頭上來,但只要功夫練得強了,大師兄沒有必胜把握,就不會輕易啟釁。


  阿紫本以為摘星子瞧在寶鼎份上,會但加害自己,哪知他竟不上當,立時但要動手,這一來可嚇得花容失色,但听出呻吟叫喚之聲兀自未息,這命運轉眼便降到自己身上,只得顫聲道:“我手足都被他們銬住了,如何跟你動手還招?你要害我,不光明正大的干,卻使這等陰謀詭計。”  


  摘星子道:“很好!我先放。”  說著衣袖一拂,一股勁气直射入火焰之中。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細細的綠火,便如一根水線般,向阿紫雙手之間的鐵銬上射去。


  蕭峰看得甚准,這一條火确不是去燒阿紫身体。但听得嗤嗤輕響,過不多時,阿紫兩手往外一分,鐵銬已從中分斷,但兩個鐵圈還是套在她手上,那綠火倏地縮回,跟著又向前射出,這次卻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鐵鐐。也只片刻功夫,鐵鐐自己燒斷。蕭峰初見綠火燒熔鐵銬,不禁暗自惊异摘星子內力好生了得,待再看到那綠火去燒腳鐐時,這次瞧得清楚,綠炎所到之處,鐵鐐便即變色,看來還是那火焰中頗有古怪,并非純系出內力。


 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的稱贊:“大師哥的內功當真超凡入圣,非同小可。”  我等見未見,聞所未聞。當今之世,除了師尊之外,大師哥定然是天下無有條有敵。”  “什么‘北喬峰,南慕容’,叫他們來給大師哥提鞋子也不配。”  “小師妹,現下你知道厲害了吧?可惜懊悔已經遲了。”  你一言,我一語,搶著說個不停。摘星子听著這些謅庚之言,臉帶笑容,微微點頭,斜眼瞧著阿紫。阿紫雖然心思靈巧,卻也想不出什么妙計來脫出眼前的大難,只盼他們說之不休,摘星子遲出手越好,但這些翻來复至去說了良久,再也想不出什么新鮮意思來了,聲音終于漸漸低下去。


  摘星子緩緩的道:“小師妹,你這就出招吧!”  阿紫顫聲道:“我不出招。”  摘星子道:“為什么?我看還是出招的好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我不跟你打,明知打你不過,又何必多費气力?你要殺我,盡管殺好了。”  


  摘星子歎道:“我并不想殺你。你這樣一位美貌可愛的小姑娘,殺了你實在可惜,不過這叫做無法可施。小師妹,你出招吧,你殺了我,你就可以做大師姊了。星宿派中,除了師父之外,誰都要听你的號令了。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我小小女子,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武功蓋過你,你其實不用忌我。”  


  摘星子歎道:“要是你不犯這么大的罪孽,我自然永遠不會跟你為難,現下……嗯……我是愛莫能助了。小師妹,你接招吧!”  說著袖子一揮一,一股勁風扑向火焰,一道綠色火線便向阿紫緩緩射去,似乎他不想一時便殺了她,是以火焰去甚緩。


  阿紫惊叫一聲,向右躍開兩步。那火焰跟著迫來。阿紫又退一步,背心已靠到蕭峰藏身的大石頭之前。摘星子催動內力,那道火焰跟著逼了過來。阿紫已退無可退,正要想向旁縱躍,摘星子衣袖揮動,兩股勁風分襲左右,令她無法閃避,正面這道綠火卻越逼越近。


  蕭峰眼見綠火离她臉孔已不到兩尺,近了一寸,又近一寸,便低聲道:“不用怕,我來助你。”  說著從大石后面伸手過去,抵住她背心,又道:“你運力向火焰擊過去。”  


  阿紫正嚇得魂散,突然听到蕭峰聲音,當真喜出望外,想也不想,便一掌拍出,其時蕭峰的內力已注入她体內,她這一掌勁力雄渾。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兩尺。


  摘星子大吃一惊,眼見阿紫已成為俎上之肉,正想賣弄功夫,逼得綠火在她臉盤旋來去,嚇得她大聲惊叫,在眾同門前顯足了威風之后這才取她性命,哪想到她小小年紀,居然有這等厲害內力,實是大出料之外。他星宿派的武功,師父傳授之后,各人自行修練,到底造詣如何,不等臨敵相斗或是同門自殘,那是誰也不知道的。因此阿紫這一掌拍出,意將綠炎逼回,眾人都是“哦”  的一聲,雖均感惊訝,卻誰也沒疑心有人暗助,只道阿紫天資聰明,暗中將功夫練得造詣极深。


  摘星子運力送回,綠火又向阿紫臉上射去,這一次使力极猛,綠火去勢奇快。阿紫“嚶嚀一聲,不知如何抵勁力已消,她身子避開,綠火射到石上,嗤嗤直響。蕭峰低聲道:“左掌拍過去,隔斷火焰!”  阿紫心道:“這法儿挺妙!”  左手一揚,一股掌力推向綠火中腰,綠火登時斷為兩截,前半截火焰無后力相繼,在岩石上燒了一回,便漸漸弱下去。


  摘星子心想:“這股火焰倘若熄了,那便是在眾同門前輸了一陣,這銳气如何能挫?”  當即催動掌力,又將能綠火射向岩石,要將那斷了根本的綠火接應回來。


  阿此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,若不拍出,說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,當下右手急揮,直擊出去。蕭峰內力渾厚無比,輸到阿紫体內后威力雖減,但若她能善于動用,對摘星子功個出其不意,极可能便一擊而胜。只是她惊恐之余,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,呼的一聲響,這道細細的綠火應手而滅,雖是胜了一仗,卻未損到摘星分毫。


  但這么一來,星宿派人門同已相顧失色。那七師弟不識時務,還向要大師哥捧場,說道:“大師哥,你功力真強,小師妹這一掌拍來,最多也不過將‘神火’拍熄一些,卻哪里奈何得了你?”  這几句話他是心拍大師兄馬屁,但摘星子听來,卻是有如向他諷剌一般,突然間衣袖射到了七師弟臉上。綠火略一燒炙,便縮回,那人已雙手掩面,蹲在地下,殺豬也似叫將起來。


  摘星子剛將七弟整治了一下,隨即左掌斜拍,一道綠火又向阿紫射來。這次的綠火卻粗得多了,聲勢洶洶,照映得阿紫頭臉皆碧。


  阿紫拍出掌力,抵住綠火,不令近前。那綠火登時便在半空僵住,焰頭前進得一兩寸,又向后退了一兩寸。黑暗之中,便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,輕輕擺動,顏色又是鮮艷,又是詭异,光芒閃爍不定。


  摘星子連催三次掌力,都給阿紫擋回,不由得又是焦躁,又是憤怒,再催兩次掌力仍是不得前時,驀地里一股涼意從背脊上升向后頸:“她,她……她余力未盡,原來一直在作弄我。難到師父偏心,暗中將本門最上乘的功夫傳了她?我……我這可上了她的當啦!”  想到此處,心下登時怯了,手上掌力便即減弱,那條綠色長蛇快如閃電般退向火堆。


  摘星子厲聲大喝,掌力加盛,綠火突然化作一個斗大的火球,向阿紫疾沖過來。阿紫右掌急拍,卻擋不住為球的沖勢,左掌忙又推出,雙掌并力,才擋住為球。


  只見一碧綠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轉動,眾弟子喝起采來,都說:“大師哥功力神妙,這一次小丫頭可就糟糕啦!”  “小師妹,你還逞什么強?乘早服輸,說不定大師哥還能給你一條路生。”  


  阿紫不住催動掌力,但蕭峰送來的掌力雖強,終究是外來之物,她運用之際不能得心應手。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,已發覺了她內力弱點所在,突然間雙眉往上一豎,右手食指點兩點,火焰堆中嗤嗤兩聲輕響,爆出几朵火花,猶如流星一般,分從左右襲向阿紫,來勢迅速之极。阿紫音“啊喲!”  她雙手掌力已凝聚在火之上,再也分不出手來抵擋,無可奈何之中,只得側身閃避。但兩朵火在摘星子內力催動之下,立即追來。


  蕭峰眼見阿紫已無力与抗,當下左掌微一揚,一股掌力輕輕推出,阿紫形閃動之際,兩條腰帶飄將起來,一飄一拂,兩朵火花迅速無倫的向星子激射回去。


  摘星子只嚇目瞪口呆,一怔之間,兩朵火花已射到身前,急忙躍起,一朵火花從他足底下飛過。兩名師弟喝采:“好功夫,大師兄了不起!”  采聲未歇,第二朵火花已大規奔向他小肚。摘星子身在半空,如何還能向上撥高?嗤的一聲響,火花已燒上他肚腹。摘星子“啊”  的一聲大叫,落了下來。那團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中。


  眾弟子眼望阿紫,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,均想:“看來小師妹功力不弱,大師兄未必一定能夠取胜,我喝采不要喝得太響了。”  


  摘星子神色慘淡,伸手打開發髻,長發下垂,覆在臉上,跟著力咬舌尖,一口鮮血向火焰中噴去。那火焰忽地一暗,隨即大為明亮,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開。眾弟子還是忍不住大聲喝采:“大哥好功力,令我們大開眼界。”  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,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個圈子,大袖拂動,整個火焰堆陡地撥起,便如一座火牆般向阿紫壓來。


 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門极厲害的邪術,平生功力已盡數凝聚在這一擊之中。這人雖然奸惡,但和他無怨無仇何必跟他大斗,當下反掌為抓,抓住阿紫背心,便想拉了她就此离去。忽呼得阿紫叫道:“阿朱姊姊,阿朱姊姊,你親妹子給人家這般欺侮,你也不給我出气?”  蕭峰一怔:“她在叫喚阿朱,我……我……就此一走了事么?”  


  蕭峰微一遲疑那綠火來得快极,便要扑到阿紫身上,只得雙掌齊出,兩股輕風拍向阿紫的衣袖。碧焰映照之下,阿紫兩只紫色衣袖鼓風飄起,向外送出,蕭峰的輕力已推向那堵綠色的光牆。


 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滯,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,摘星子大惊,又在舌尖上一咬,一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,火焰一盛,回了過來,但只時得兩尺,便給蕭峰的內力逼轉。眾弟子見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輕風,便如是風帆一般,都道這小師妹的內功高強之极,那想得到她背后另外有人。


  摘星子此時臉上已無半點血色,一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。他噴出一口鮮血,功力便減弱一分,這已是騎虎難下,只得硬拼到底,但盼將紫燒死了,立即离去,慢慢再修練复元,否則給其他師弟瞧出破綻,說不定乘机便來揀這現成便宜,又來向他挑戰。他不斷噴出鮮血,但在蕭峰雄渾的內力之前,碧焰又怎能再沖前半尺?


  蕭峰從對方勁之中,察覺他真气越來越弱,即將油盡燈枯,便凝气向阿紫道:“你叫他認輸便是,不用斗了。”  


  阿紫叫道:“大師哥,你斗過我啦,只須跪下求饒,我不殺你便是。你認輸吧!”  摘星惶急异常,自知命在頃刻,听了阿紫說話,忙點了點頭。阿紫道:“你干什么不開口?你不說話,便是不肯認輸。”  摘星子又連連點頭,卻始終不說話,他凝運全力与蕭峰相抗,只要一開口停送真气,碧焰卷將過來,立時便將他活活燒死。


 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:“摘星子,你打輸了,何不跪下磕頭!”  “這等膿包貨色,也出來現世,星宿派的臉也給你丟光啦!”  “小師妹寬洪大量,饒你性命,你還硬撐什么面子?開口說話啊,開口說話啊!”  “摘星子,十年之前,我就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敗類。小師今日清理門戶,立下丰功偉績,當真是我宿派中興的大功臣。”  “你陰謀暗算師尊,企圖投靠少林派,幸好小師妹拆穿了你的奸謀。你這混帳畜生,無恥之尤!”  小師妹神功奇妙,除了師尊,普天下算她最為厲害,我早就看了出來。”  “摘星子你自己偷盜了神木王鼎,卻反咬一口,誣賴小師妹,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。”  


  蕭峰听這干曜見風使帆,捧強欺弱,一見摘星子處于下風,立即翻臉相向,還在片刻之前,這些人將大兄贊成是并世無敵的大英雄,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頭,比豬狗也還如,心想:“星宿老魔收的弟子,人品都這么奇差,阿紫自幼和這些人為伍,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。”  見摘星子狠狽之极,當下不為已甚,內勁一收,的一雙衣袖便即垂下。


  摘星子神情委頓,身子搖搖幌幌,突然間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。阿紫道:“大師哥,你怎么啦?服了我么”  摘星低聲道:“我認輸啦。你……你別……別叫我大師哥,你是咱們的大師姊!”  


  眾弟子齊聲歡呼:“妙极!妙极!大師姊武功蓋世,星宿派中有這樣一位傳人,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。”  大師姊,你快去宰了那什么‘北喬峰,南慕容’,咱星宿派中原唯我獨尊。”  另一人道:“你胡說八道!北喬峰是大師姊的姊夫,入怎么殺得?”  “有什么殺不得?除非他投入咱們星宿門下,甘愿報輸。”  


  阿紫斥道:“你們瞎說些什么?大家別作聲。”  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。


  陳紫笑眯眯的向摘星子道:“本門規矩,更挽傳人之后,舊的傳人該當如何處置?”  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,顫聲道:“大大……大師姊,求你……求你……”  阿紫格格嬌笑,說道:“我真饒你,只可惜本門規矩,不能坏在我的手里。你出招吧!有什么本事,盡力向我施展好了。”  


 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,不再哀求,凝气雙掌,向火堆平平推出,可是他內力已盡,雙掌推出,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,更無動靜。


  阿紫笑道:“好玩,好玩,真好玩!大師哥,你的法術怎忽然不靈了?”  向前跨出兩步,雙掌拍出,一道碧焰吐出,射向摘星子身上。阿紫內力平平,這道碧焰去勢既緩,也甚是松散黯淡,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余地,連站起來逃命的力气也無。碧焰一射到他身上,霎時間頭發衫著火,狂叫慘號聲中,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。


  眾弟子頌大起,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,替星宿派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敗類,稟承師尊意旨,立下了大功。


 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凶殘之事,但阿紫這樣一秀麗清雅、天真可愛的少女,行事竟這般毒辣。他心中只感說不出厭惡,;輕輕歎了口气,撥足便行。


  阿紫叫道:“姊夫,姊夫,你別走,等一我等我。”  星宿派諸弟子見岩之后突然有人現身,而二弟子、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,都是愕然失色。


  阿紫又叫:“姊夫,你等等我。”  搶步走到蕭峰身邊。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越來越響,他嗓音尖銳,加上山谷中的回聲,更是難听。蕭峰皺眉道:“你跟著我干什么?你做了星宿派傳人,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,不是心滿意足了么?”  阿紫笑道:“不成。”  壓低聲音道:“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,有什么稀罕?姊夫,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。”  蕭峰听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,不愿在這地方多耽,快步向北行去。


  阿紫和他并肩而走,回頭叫道:“二師弟,我有事去北方。你們在這里附近等我回來,誰也不許擅自离開,听見了沒有?”  眾弟子一齊搶上几步,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:“謹領大師姊法旨,眾師弟不敢有違。”  隨即紛紛稱道:“頌:“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。”  “恭祝大師事事如意。”  恭祝大師姊旗開得胜,馬到功成。”  “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,天下事有什么辦不了?這般恭祝,那也是多余的了。”  


  阿紫回手揮了几下,臉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。


  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,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,便如新得了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,若非适才親眼當睹,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、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之位。蕭峰輕輕歎息一聲,覺塵世之間,事事都是索然無味。


  阿紫問道:“姊夫,你歎什么气?說我太也頑皮么?”  蕭峰道:“你是頑皮,是太過殘忍凶惡。咱們成信男子,這么干那也罷了,你是小姑娘,怎么也這般下手不容情?”  阿紫道:“你是明知故問,還是真的不知道?”  說著側過了頭,瞧蕭峰,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。蕭峰道:“我怎么會明知故問?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這就奇了,你怎么會不知道?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,是你給我掙來的只不過他們都不出來而已。要是我不殺他,終有一日會給瞧出破綻,那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,我的性命自然勢必送在他手里。我要活命,便非殺他不可。”  


  蕭峰道:“好吧!那定要跟我去雁門關,又干什么?”  阿紫道:“姊夫,我對你說老實話了,好不好?你听不听?”  蕭峰心道:“好啊,原來你一直沒跟我說老實話,這時候才說。”  說道:“當然好,我說怕你不說老實話。”  阿紫格格的笑了几聲,伸手挽住他臂膀,道:“你也有怕我的事?”  蕭峰歎道:“我怕你的事多著呢,怕你闖禍,怕你隨便害人,怕你梆出古里古怪的事來……”  阿紫道:“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,給人家殺了?”  蕭峰道:“我受你姊姊重托,當然要照顧你。”  阿紫道:“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?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?”  蕭峰哼了一聲,道:“那我又何必睬你?”  


  阿紫道:“我姊姊就那么好?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?”  蕭峰道:“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,阿紫,你一輩子永遠比不上她。”  說到這里,眼眶微紅,語音頗為酸楚。


  阿紫嘟起小嘴,悻悻的道:“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,那么你叫她來陪你吧,我可不部你了。”  說了轉身便走。


  蕭峰也不理睬,自管邁步而行,心中卻不由得傷感:“倘若阿朱陪我在這雪地中行真走,倘若她突然發嗔,轉身而去,我當然立刻便追赶前去,好好的陪個不是。不,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气,什么事都會順著她。唉,阿朱對我柔順貼,又怎會向我生气?”  


  忽听得腳步聲響,阿紫又奔了回來,說道:“姊夫,你這人也忒狠心,說等便不等,沒半點仁慈心腸。”  蕭峰嘿的一聲,笑了出來,說道:“你也說什么仁慈心腸。阿紫,你听誰說過‘仁慈’兩字?”  阿紫道:“听我媽媽說的,她說對人不要凶狠霸道,要仁慈些才是。”  蕭峰道:“你媽媽的話不錯,只可惜你從小沒跟媽媽在一起,卻跟著父學了一肚子的坏心眼儿。”  阿紫笑道:“好吧!姊夫以后我跟我在一起,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儿。”  


  蕭峰嚇一跳,連連搖手,忙道:“不成,不成!你跟我這個粗魯匹會有什么好?阿紫,你走吧!你跟我在一起,我老是心煩意亂,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。”  阿紫道:“你要想什么事情,不如說給我听,我幫你想想。你這人太好,挺容易上人家的當。”  蕭峰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,說道:“你一個小女孩儿懂得什么?難道我想不到的事情,你反而想到了。”  阿紫道:“這個自然,有許多事情,你說什么也想不到的。”  


  她從地下抓起一雪來,捏成一團,遠遠的擲了出去,說道:“姊夫,你到雁門關外去干什么?”  蕭峰搖頭道:“不什么。打獵牧羊,了此一生,也就是了。”  阿紫道:“誰給你做飯吃?誰給价錢做衣穿?”  蕭峰一怔,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种事情,隨口道:“吃飯穿衣,那還不容易?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,穿的是羊皮牛皮,到外為家,隨遇而安,什么也不用操心。”  阿紫道:“你寂寞的時候,誰陪你說話?”  蕭峰道:“我回到自己族人那里,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。”  阿紫道:“他們說來說去,盡是打獵、騎馬、宰牛、殺羊,這些話听多了,又有什么味道?”  


  蕭峰歎了口气,知道她的話不錯,無言可答。


  阿紫道:“你非去遼國不可么?你不回去,在這里喝酒打架,死也好,活也好,豈不是轟轟烈烈、痛快得多么”  


  蕭峰听她說:“在這里喝打架,死也好,活也好,豈不是轟轟烈烈、痛快得多么“這句話,不由胸口一熱,豪气登生,抬起頭來,一聲長嘯,說道:“你這話不錯!”  


  阿紫拉拉他臂膀,說道:“姊夫,那你就別去啦,我也不回星宿海去,只跟著你喝酒打架。”  蕭峰笑道:“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,人家沒了傳人,沒了大師姊,那怎成?”  阿紫道:“我這個大師姊是混來的,同露出馬腳,立時就性命不保,雖說好玩,也不怎么了不起。我還是跟道你喝酒打架好的玩。”  蕭峰微笑道:“說到喝酒,你酒量太差,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。打架的本事不行,幫不了我忙,反而要我幫你。”  


  阿紫悶悶不樂,鎖起了眉頭,來回走了几步,突然坐倒在地,放聲大哭。蕭峰倒給嚇一跳,忙問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干什么?”  阿紫不理,仍是大哭,甚為哀切。


 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占人上風,便是給星宿派擒住之時,也是倔強不屈,沒想到她會如此若惱的大哭,不由得手足無措,又問:“畏,畏,阿紫,你怎么啦?”  阿紫抽抽噎噎的道:“你走開,別來管我,讓我在這里哭死了,你才快活。”  蕭峰微笑道:“好端端一個人,口哭是哭不死的。”  阿紫哭道:“我偏要哭死給你看!”  


  蕭峰笑道:“你慢慢在這里哭吧,我可不能陪你了。”  說著撥步便行,只走出奇怪,回頭一望,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,一動也不動。蕭峰心中暗笑:“小子孩儿撒痴撒嬌,我若去理睬她,終究理不胜理。”  當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。


  他走出數里,回頭再望,這一帶勢曠,一眼瞧去并無樹木山坡阻擋,似乎阿紫仍是一動不動的躺著。蕭峰心下猶豫:“這女孩儿性子古怪之极,說不定真的便這么躺著,就此不身起來。”  又想:“我已害死了她姊姊,就算不听阿朱的話,不去照料她,保護她終不能激死了她。”  一想到阿朱,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。


  奔一阿紫身邊,果見她俯伏于地,仍和先前一模一樣,半他也沒轉動地位,蕭峰走上兩步,突然一怔,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國,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,莫非果然死了?他一惊之下,伸手去摸她臉頰,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,再探她鼻息,也是全無呼吸。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,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門龜息功夫,可以閉住呼吸,倒也并不如何惊慌,于是伸指在她肋脅下點了兩點,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。


  阿紫嚶嚀一聲,緩緩睜眼來,突然間櫻口一張,一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也,射向蕭峰眉心。


 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,說什么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,這根毒針來得甚是勁急,他武功再高,在倉卒之際,咫尺之間要想避去,也万万不能。他想也不想,右手一揚,一股渾厚雄勁之极的掌風劈了出去。


 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所聚,這細細一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,要以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,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惊人。他一掌擊出,身子同時盡力向右斜出只聞取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气,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控過相距不過許,委實凶險絕倫。


  便在此時,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推了出去,哼也不哼,身子平平飛出,拍的一聲,摔在十余丈外,她身子落下后又在雪地上滑了數丈,這才停住。


  (第二十五回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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