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辰 每個時辰有7刻 = 現實10分鐘 金庸1个月(30日) = 现实2.5天 1年 = 现实1个月

第八章 白痴(二)

前一頁     |     后一頁     |     回目錄     |

 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,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臉上,但見他臉上笑容甚甜,不知在做什么好夢。丁當心道:“你轉眼便要死了,讓你這好夢做完了再殺不遲,左右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。”  當下抱膝坐在他身旁,凝視著他的臉,只待他笑容一斂,揮刀便斫將下去。


  過了一會,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:“叮叮當當,你……你為什么生气?不過……不過你生起气來,模樣儿很好看,是真的……真的十分好看……我就看上一百天,一千天,也決不會夠,一万天……十万天,不,五千天……也是不夠……”  


  丁當靜靜的听著,不由得心神蕩漾,說道:“石郎,石郎,原來你在睡夢之中,也對我念念不忘。這般好听和話若是白天里跟我說了,豈不是好?唉,總有一天,你的胡涂病根子好了,會跟我說這些話。”  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濕了木板,石破天衣衫單薄,心生怜惜,將艙里一張薄被扯了出來,輕輕蓋在他身上,又向他痴痴的凝視半天,這才回入艙中。


  只听得丁不三罵道:“半夜三更,一只小耗子鑽來鑽去,便是膽子小,想動手卻不敢,有什么屁用?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种?”  


  丁當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里了,這時她心中喜歡,對爺爺的譏刺毫不在意,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著這几句話:“不過你生起气來,模樣儿很好看……我看上一万天,十万天,也是不夠。”  突擊間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,心道:“這白痴天哥,便在睡夢中說話,也是痴痴的。咱們就活了一百歲,也不過三万六千日,那有什么十万天可看?”  


 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,直到四更天時才蒙朧睡去,但睡不多時,便給石破天的聲音惊醒,只听得他在后梢頭大聲嚷道:“咦,這可真奇了!叮叮當當,你的被子,半夜里怎么會跑到我身上來?難道被子生腳的么?”  


  丁當大羞,從艙中一躍而起,搶到后梢,只听石破天手中拿著那張薄被,說道:“叮叮當當,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?這被子……”  丁當滿臉通紅,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,低聲喝道:“不許再說了,被子生腳,又有什么奇怪?”  石破天道:“被子生腳還不奇怪?你說被子的腳在那里?”  


  丁當一側頭,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,似笑非笑的斜視自己,不由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,嗔道:“你還說?”  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。


  石破天右手一抬,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‘鶴翔手’。丁當右手回轉,反拿他肋下。石破天左肘橫過,封住了她這一拿,右手便去抓她肩頭。丁當將被子往船板上一拋,回了一招,她知石破天內勁凌厲,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。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余招。丁當越打越快,石破天全神貫注,居然一絲不漏,待拆到數十招后,丁當使一招‘龍騰爪’,直抓他頭頂。石破天反腕格去,這一下出手奇快,丁當縮手不及,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,只覺一股強勁的熱力自腕而臂,自臂而腰,直轉了下去。這股強勁的內力又自腰間直傳動至腿上,丁當站立不穩,身子一側,便倒了下來,正好摔在薄被上。


  石破天童心大起,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,抱了起來,笑道:“你為什么扭我?我把你拋到江里喂大魚。”  丁當給他抱著,雖是隔著一條被子,也不由得渾身酸軟,又羞又喜,笑道:“你敢!”  石破天笑道:“為什么不敢?”  將她連人帶被的輕輕一送,擲入船艙。


  丁當從被中鑽了出來,又走到后梢。石破天怕她再打,退了一步,雙手擺起架式。


  丁當笑道:“不玩啦!瞧你這副德性,拉開了架子,倒像是個庄稼漢子,那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!”  石破天笑道:“我本來就不是武林高手。”  丁當道:“恭喜,恭喜!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,青出于藍,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儿的對手了。”  


 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:“要和雪山派高手白万劍較量,卻還差著這么老大一截。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爺爺,他學功夫學得這么快。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,就算不能天下無敵,做你的孫女婿,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。”  丁不三冷笑道:“丁老三說過的話,豈有改口的?第一、我說過他既要娶你為妻,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;第二、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万劍。再過得五天,他性命也不在了,還說什么一年半載?”  


  丁當心中一寒,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,今日卻已万万舍不得石郎死于爺爺之手,但爺爺說過的話,确是從來沒有不算數的,這便如何是好?思前想后,只有照著原來的法子,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別出机謀。


  于是此后几天之中,丁當除了吃飯睡覺,只是將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諸般變化,反來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。到得后來,石破天已練得純熟之极,縱然不借強勁的內力,也已勉強可和丁當攻拒進退,拆個旗鼓相當。


  第八天早晨,丁不三咳嗽一聲,說道:“只剩下三天了。”  


  丁當道:“爺爺,你要他去打敗白万劍,依我看也不是什么難事。白万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,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。石郎這套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。單憑一雙空手,便能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下來。他空手奪人長劍,算不算得是胜了?”  


  丁不三冷笑道:“小丫頭說得好不稀松!憑他這一點子能耐,便能將‘气寒西北’手中長劍奪將下來?我叫你乘早別發清秋大夢。就是你爺爺,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長劍。”  丁當道:“原來連你也奪不下,那么你的武功我瞧……哼,哼,也不過……哼,哼!”  丁不三怒道:“什么哼哼?”  丁當仰頭望著天空,說道:“哼哼就是哼哼,就是說你武功了得。”  丁不三道:“你說什么鬼話?哼哼就是說我武功稀松平常。”  丁當道:“你自己說你武功稀松平常,可不是我說的。”  丁不三道:“你哼哼也好,哈哈也好,總而言之,十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万劍,我就殺了這白痴。”  


  丁當嘟起了小嘴,說道:“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万劍,但若十天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,可不是石郎的錯。”  丁不三道:“我說十天,就是十天。找得到也好,找不到也好,十天之內不將他打敗,我就殺了這小白痴。”  丁當急道:“現下只剩三天了,卻到那里找白万劍去?你……你……你當真是不講道理。”  丁不三笑道:“丁不三若講道理,也就不是丁不三了。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,丁不三几時講過道理了?”  


  到第九天上,丁不三嘴角邊總是挂著一絲微笑,有時斜睨石破天,眼神极是古怪,帶著三分卑視,卻有七分殺气。


  丁當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,這時候別說石破天的武功仍与白万劍天差地遠,就算當真胜得了他,短短兩天之中,茫茫大江之上,卻又到那里找這‘气寒西北’去?


  這日午后,丁當和石破天拆了一會擒拿手,臉頰暈紅,她打了個呵欠,說道:“八月天時,還這么熱!”  坐在石破天身邊,指著長江中并排而游動的兩只水鳥,說道:“天哥,你瞧這對夫妻水鳥在江中游來游去,何等逍遙快樂,若是一箭把雄鳥射死了,雌鳥孤苦伶仃的,豈不可怜?”  石破天道:“我以前在山里打獵、射鳥的時候,倒也沒想到它是雌是雄,依你這么說,我以后只揀雌鳥來射吧!”  丁當歎了口气,心道:“我這石郎畢竟痴痴呆呆。”  又打個呵欠,斜身依著石破天,將頭靠在他肩上,合上了眼。


  石破天道:“叮叮當當,你倦了嗎?我扶你到船艙里睡,好不好?”  丁當迷迷糊糊的道:“不,我就愛這么睡。”  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,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為枕,只听得她气息悠長,越睡越沉,一頭秀發擦在自己左頰之上,微感麻痒,卻也是說不出的舒服。


  突然之間,一縷极細微的聲音鑽入了自己左耳,輕如蜂鳴,几不可辨:“我跟你說話,你只听著,不可點頭,更不可說話,臉上也不可露出半點惊奇的神气。你最好閉上眼睛,假裝睡著,再發出一些鼾聲,以便遮掩我的話聲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大感奇怪,還道她是在說夢話,斜眼看去,但見她長長的睫毛覆蓋雙眼,突擊間左眼張開,向他霎了兩下,隨即又閉上了。石破天當前即省悟:“原來她要跟我說說几句秘密話儿,不讓爺爺听見。”  于是也打了個呵欠,說道:“好倦!”  合上了眼睛。


  丁當心下暗喜:“天哥畢竟不是白痴,一點便透,要他裝睡,他便裝得真像。”  又低聲道:“爺爺說你武功低微,又是個白痴,不配做他的孫女婿儿。十天的期限,明天便到,他定要將你殺死。咱們又找不著白万劍,就算找到了,你也打他不過。唯一的法子,只有咱夫婦倆脫身逃走,躲到深山之中,讓爺爺找你不到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心道:“好端端地,爺爺怎么會殺我,叮叮當當究竟是個小孩子,將爺爺的笑話也當了真,不過她說咱兩個躲到深山之中,讓爺爺找不到,那倒好玩得很。”  他一生之中,都是二人共處深山,自覺那是自然不過的生涯,這些日子來遇到的事無不令他茫然失措,實深盼得能回歸深山,想到此后相伴的竟是個美麗可愛的叮叮當當,不由得大是興奮。


  丁當又道:“咱兩個若是上岸逃走,定給爺爺追到,無論如何是逃不了的。你記好了,今晚三更時分,我突然抱住爺爺,哭叫道:‘爺爺,你饒了石郎,別殺他,別殺他!’你便立刻搶進艙來,右手使‘虎爪手’,抓住爺爺的背心正中,左手使‘玉女拈針’拿住他后腰。記著,听到我叫‘別殺他’,你可得赶快動手,是‘虎爪手’和‘玉女拈針’。爺爺被我抱住雙臂,一時不能分手抵擋,你內力很強,這么一拿,爺爺便不能動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心道:“叮叮當當真是頑皮,叫我幫忙,開爺爺這樣一個大玩笑,卻不知爺爺會不會生气?也罷,她既愛鬧著玩,我順著她意思行事便了。想來倒是有趣得緊。”  


  丁當又低聲道:“這一抓一拿,可跟我二人生死攸關。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‘靈台穴’,那‘虎爪手’該當抓在這里。”  石破天仍是閉著眼睛,慢慢提起左手,在丁當‘靈台穴’上輕輕撫摸一下。丁當道:“是啦,黑暗之中出手要快,認穴要准,我拚命抱住爺爺,只能挨得一霎時間,只要他一惊覺,立時便能將我摔開,那時你万難抓得到他了。你再輕輕碰我后腰的‘懸樞穴’,且看對是不對。那‘玉女拈針’這一招,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中指,勁力要從指尖直透穴道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左手緩緩移下,以兩根手指在他后腰‘懸樞穴’上輕輕搔爬了一下,他這時自是絲毫沒有使勁,不料丁當是黃花閨女,份外怕痒,給他在后腰上這么輕輕一搔,忍不住格的一聲笑了出來,笑喝:“你胡鬧!”  石破天哈哈大笑。丁當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痒。兩人嘻嘻哈哈,笑作一團,把裝睡之事全然置之腦后。


  這日黃昏時分,老梢公將船泊在江邊的一個小市鎮旁,上岸去沽酒買菜。丁當道:“天哥,咱們也上岸去走走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甚好!”  丁當攜了他手,上岸閒行。


  那小市鎮只不過八九十家人家,倒有十來家是魚行。兩人行到市梢,眼看身旁無人。石破天道:“爺爺在船艙中睡覺,咱們這么拔足便走,豈不就逃走了?”  他只盼盡早与丁當躲入深山。丁當搖頭道:“那有這么容易?就是讓咱們逃出十里二十里,他一樣也能追上。”  


  忽听得背后一人粗聲道:“不錯,你便是逃出一千里,一万里,咱們一樣也能追上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和丁當回過頭來,只見兩名漢子從一棵大樹后轉了出來,向著二人獰笑。石破天識得這兩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万善和聞万夫,不由得一怔,心下暗暗惊懼。


  原來雪山派兩名弟子在長江中發現了石破天的蹤跡,上船動手,其一身受重傷。白万劍得報,分遣眾師弟水陸兩路追尋。呼延万善和聞万夫這一撥乘馬溯江向西追來,竟在這小鎮上和石破天相遇。呼延万善為人持重,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這姓石小子的對手,正想依著白師兄的囑咐發射沖天火箭傳訊,不料聞万夫忍耐不住,登時叫了出來。


  丁當也是一惊:“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,不知白万劍是否便在左近?倘若那姓白的也赶了來,爺爺逼著石郎和他動手,那可糟了。”  向二人橫了一眼,啐道:“我們自己說話,誰要你們插口?天哥,咱們回船去。”  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,點了點頭,兩人轉身便走。


  聞万夫向來便瞧不起這師侄,心想:“王万仞王師哥、張万風張師弟兩人都折在這小子手下,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搞的。這小子要是當真武功高強,怎么會一招之間便給白師哥擒了來?我今日將他擒了去,那可是大功一件,從此在本門中出人頭地。”  當即喝道:“往那里走?姓石的小子,乖乖跟我走吧!”  口中叱喝,左手便向石破天肩頭抓來。


  石破天側身避過,使出丁當所教的擒拿手法,橫臂格開來招。聞万夫一抓不中,飛腳便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。


  這一腳如何拆解,石破天卻沒學過。他這半天中,心頭反來覆去的便是想著‘虎爪手’和‘玉女拈針’兩招,危急之際,所想起的也只這兩招。但聞万夫和他相對而立,這兩招攻人后心的手法卻全然用不上,這時他也顧不得合式不合式,拔步便搶向對方身后。他內功深厚,轉側便捷無比,這么一奔,便已將聞万夫那一足避過,同時右手‘虎爪手’抓他‘靈台穴’,左手‘玉女拈針’拿他‘懸樞穴’,內力到處,聞万夫微一痙攣,便即萎倒。


  呼延万善正欲上前夾攻,突見石破天已拿住師弟要穴,情急之下不及抽劍,揮拳往石破天腰間擊來。他這一拳用上了十成勁力,波的一響,跟著喀嚓一聲,右臂竟爾震斷。


  石破天卻只腰間略覺疼痛,松手放開聞万夫時,只見他縮成了一團,毫不動彈,扳過他肩頭,見他雙目上挺,神情甚是可怖。石破天吃了一惊,叫道:“啊喲,不好,叮叮當當,他……他……他怎么忽然抽筋,莫非……莫非死了?”  


  丁當格的一笑,道:“天哥,你這兩招使得甚好,只不過慌慌張張的,姿勢太也難看。你這么一拿,他死是不會死的,殘廢卻免不了,雙手雙腳,總得治上一年半載吧。”  


  石破天伸手去扶聞万夫,道:“真……真對不起,我……我不是有意傷你,那怎么……怎么辦?叮叮當當,得想法子給他治治?”  丁當伸手從聞万夫身畔抽出長劍,道:“你要讓他不多受苦楚?那容易得緊,一劍殺了就是。”  石破天忙道:“不行,不行!”  


  呼延万善怒道:“你這兩個無恥小妖。雪山派弟子能殺不能辱。今日老子師兄弟折在你手里,快快把我們兩個都殺了。多說這些气人的話干么?”  


  石破天深恐丁當真的將聞万夫殺了,忙奪下她手中長劍,在地下一插,說道:“叮叮當當,快……快回去吧。”  拉著她衣袖,快步回船。丁當哂道:“听人說長樂幫石幫主心狠手辣,殺人不眨眼,怎地忽然婆婆媽媽起來?剛才之事,可別跟爺爺說。”  石破天道:“是,我不說,你說那個人,他……他當真會手足殘廢?”  丁當道:“你拿了他兩處要穴,若還不能令他手足殘廢,咱們丁家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還有什么用處?”  石破天道:“那怎么你叫我待會也這么去擒拿爺爺?”  丁當笑道:“傻哥哥,爺爺是何等樣人物,豈可和雪山派中這等膿包相比?你若僥幸能拿住爺爺這兩處要穴,又能使用上內力,最多令他兩三個時辰難以行動,難道還能叫他殘廢了?”  


  石破天心頭栗六,怔忡不安,只是想著聞万夫适才的可怖模樣。


  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,到得半夜,果然听得丁當在船艙中叫了起來:“爺爺,爺爺,你饒了石郎性命,別殺他,別殺他!”  石破天急躍而起,搶到艙中,蒙朧中只見丁當抱了丁不三的上身,不住的叫:“爺爺,別殺石郎!”  


  石破天伸出雙手,便要往丁不三后心抓去,陡然間想起聞万夫縮成一團的可怖神情,心道:“我這雙手抓將下去,倘若將爺爺也抓成這般模樣,那可太對不起他,我……我決計不可。”  當即悄悄退出船艙,抱頭而睡。


  丁當眼見石破天搶進艙來,時刻配合得恰到好處,正欣喜間,不料他遲疑片刻,便即退出,功敗垂成,不由得又急又怒。


  石破天回到后梢,心中兀自怦怦亂跳,過了一會,只听得丁當道:“啊喲,爺爺,我怎么抱著你?我……我剛才做了個惡夢,夢見你將石郎打死了,我求你……求你饒他性命,你總是不答應,謝天謝地,只不過是個夢。”  


  卻听丁不三道:“你做夢也好,不做夢也好,天一亮便是咱們說好了的第十天。且瞧他這一日之中,能不能找到白万劍來將他打敗了。”  丁當歎了口气,說道:“我知道石郎不是白痴!”  丁不三道:“是啊,他良心好!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,便是白痴,該死之极。唉,以‘虎爪手’抓‘靈台穴’,以‘玉女拈針’拿‘懸樞穴’,妙計啊妙計!就可惜白痴良心好,不忍下手。不忍下手,就是白痴,白痴就是該死。”  


  這几句話鑽入了艙內外丁當和石破天耳里,兩人同時大惊:“爺爺怎知道我們的計策?”  石破天還不怎么樣,丁當卻不由得遍体都是冷汗,心想:“原來爺爺早已知曉,那么暗中自必有備,天哥剛才沒有下手,也不知是福是禍?”  


  石破天渾渾噩噩,卻絕不信次日丁不三真會下手殺他,過不多時,便即睡著了。


  天剛破曉,忽听得岸上人聲喧嘩,紛紛叫嚷:“在這里了!”  “便是這艘船。”  “別讓老妖怪走了!”  石破天坐起身來,只見岸邊十多人手提燈籠火把,奔到船邊,當先四五人搶上船頭,大聲叱喝:“老妖怪在那里?害人老妖往那里逃?”  


  丁不三從船艙中鑽了出來,喝道:“什么東西在這里大呼小叫的?”  


  一條漢子喝道:“是他,是他!快潑!”  他身后兩人手中拿著竹做的噴筒,對准丁不三,兩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。岸上眾人歡呼吆喝:“黑狗血洒中老妖怪,他就逃不了!”  


  可是這兩股狗血那里能濺中丁不三半點?他騰身而起,心下大怒:“那里來的妄人,當老夫是妖怪,用黑狗血噴我?”  旁人不去惹他,他喜怒無常之時,舉手便能殺人,何況有人欺上頭來?他身子落下來時,雙腳齊飛,踢中兩名手持噴筒的漢子,跟著呼的一掌,將當先的大漢擊得直飛出去。這三人都不會什么武功,中了這江湖怪杰的拳腳,那里還有性命?兩個人當即死在船頭,當先的那條大漢在半空中便狂噴鮮血。


  丁不三又要舉腳向余人掃去,忽听得丁當在身后冷冷的道:“爺爺,一日不過三!”  


  丁不三一怔,盛怒之下,險些儿忘了自己當年立下的毒誓,這一腳离那船頭漢子已不過尺許,當下硬生生的收了回來。


  眾人嚇得魂飛魄散,叫道:“老妖怪厲害,快逃,快逃!”  霎時之間逃了個干干淨淨,燈籠火把有的拋在江中,有的丟在岸上。三具尸首一在岸上,二在船頭,誰也顧不得了。


  丁不三將船頭的尸首踢入江中,向梢公道:“快開船,再有人來,我可不能殺啦!”  那梢公嚇得呆了,雙手不住發抖,几乎無力拔篙。丁不三提起竹篙,將船撐离岸邊。狗血沒射到人,卻都射在艙里,腥气難聞。


  丁不三冷冷的道:“阿當,你搗這鬼為了什么?”  丁當笑道:“爺爺,你說過的話算不算數?”  丁不三道:“我几時說過話不算數了?”  丁當道:“好,你說十天一滿,若是石郎沒將那姓白的打敗,便要殺他。今日是第十日,可是你已經殺了三個人啦!”  


  丁當极是得意,笑吟吟的道:“丁家三老爺素來說話算數,你說在第十天上定要殺了這小子,可是‘一日不過三’,你已殺了三個人,這第四個人,便不能殺了。你既在第十天上殺他不得,以后也就不能再殺了。我瞧你的孫女婿儿也不是真的什么白痴,等他身子慢慢复原,武功自會大進,包不丟了你的臉面便是。”  


  丁不三伸足在船頭用力一蹬,喀的一聲,船頭木板登時給他踹了一個洞,怒道:“不成,不成!丁不三折在你小丫頭手下,便已丟了臉。”  丁當笑道:“我是你的孫女儿,大家是一家人,有什么丟不丟臉的?這件事我又不會說出去。”  丁不三怒道:“我輸了便心中不痛快,你說不說有什么相干?”  丁當道:“那就算是你贏好了。”  丁不三道:“輸便輸,贏便贏。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爺爺,他小時候跟我打架,輸了反而自吹是贏了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听著他祖孫二人的對話,這才恍然大悟,原來那些人是丁當故意引了來給她爺爺殺的,好讓他連殺三人之后,限于‘一日不過三’的規定,便不能再殺他,眼看丁不三于一瞬間連殺三人的凶狠神態,那么要殺死自己的話,只怕也不是開玩笑了;見丁當笑嘻嘻的走到后梢,便道:“叮叮當當,你為了救我性命,卻無緣無故的害死了三人,那不是……不是太也殘忍了么?”  丁當臉一沉,說道:“是你害的,怎么反而怪起我來了?”  石破天惘然道:“是……是我害的?”  丁當道:“怎么不是?昨晚你事到臨頭,不敢動手。否則咱二人早已逃得遠遠的了,又何至累那三人無辜送命?”  


  石破天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
  忽听得丁不三哈哈大笑,說道:“有了,有了!姓石的小子,爺爺要挖出你的眼珠子,斬了你的雙手,教你死是死不了,卻成為一個廢人。我只須不取你性命,那就不算破了‘一日不過三’的規矩。”  丁當和石破天面面相覷,神色大變。


 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,不住口的道:“妙計,妙計!小白痴,我不殺死你,卻將你弄成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阿當哪,那總可以的吧?”  丁當一時無辭可辯,只得道:“這第十天又沒過,說不定待會就遇到白万劍,石郎又出手將他打敗了呢?”  丁不三呵呵而笑,道:“不錯,不錯,咱們須得公平交易,童叟無欺。爺爺等到今晚三更再動手便了。”  


  丁當愁腸百結,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令石破天脫此危難。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禍臨頭,反來問她:“你為什么皺起了眉頭,有什么心事?”  丁當嗔道:“你沒听爺爺說么?他要挖了你的眼珠子,斬了你的雙手。”  石破天笑道:“爺爺說笑話嚇人呢,你也當真!他挖了我眼睛、斬了我雙手去,又有什么用?我又沒得罪他。”  


  丁當由嗔轉怒,心道:“這人行事婆婆媽媽,腦筋胡里胡涂,我一輩子跟著他确也沒趣得緊,爺爺要殺他,讓他死了便是。”  但想到爺爺待會將他挖去雙目、斬去雙手,自己如果回心轉意,又要起他來,我叮叮當當嫁了這么一個沒眼沒手的丈夫,更加無味已极。


  眼見太陽漸漸西沉,丁當面向船尾,見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雙雙浮在江面之上,就像是游泳一般,隨舟逐波而西。丁當側過身來,見石破天背脊向著自己,她雙手伸出,便向他背心要穴拿去。她右手使‘虎爪手’抓住石破天背心‘靈台穴’,左手以‘玉女拈針’拿他‘懸樞穴’。石破天絕無防備,被她拿住后立時全身酸軟,卻彈不得。


  丁當卻受到他內力震蕩,身子向后反彈,險些墜入江中,伸手抓住船篷,罵道:“爺爺要挖你雙眼,斬你雙手,你這种廢人留在世上,就算不丟爺爺的臉,我叮叮當當也沒臉見人了。也不用爺爺動手,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。”  在后梢取過一條長長的帆索,將石破天雙手雙腳都縛住了,又將帆索從肩至腳,一圈又一圈的緊緊捆綁,少說也纏了八九十圈,直如一只大粽子相似。


  本來如此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,一個對時中難以開口說話,但石破天內力深厚,四肢雖不能動,卻張口說道:“叮叮當當,你跟我鬧著玩嗎?”  他話是這般說,但見著丁當凶狠的神气,也已知道大事不妙,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。丁當伸足在他腰間狠狠踢了一腳,罵道:“哼,我跟你鬧著玩?死在臨頭,還在發你的清秋大夢,這般的傻蛋,我將你千刀万剮,也是不冤。”  颼的一聲,拔出了柳葉刀來,在石破天臉頰上來回擦了兩下,作磨刀之狀。


  石破天大駭,說道:“叮叮當當,我今后總是听你的話就是。你殺了我,我……我……可活不轉來啦!”  丁當恨恨的道:“誰要你活轉來了?我有心救你性命,你偏不照我吩咐。那是你自尋死路,又怪得誰來?我此刻不殺你,爺爺也會害你。哼,是我丈夫,要殺便由我自己動手,讓別人來殺我丈夫,我叮叮當當一世也不快活。”  


   石破天道:“你饒了我,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。”  他說這几句話,已是在极情哀求,只是自幼稟承母訓,不能向人求懇,這個‘求’字卻始終不出口。


  丁當道:“天地也拜過了,怎能不做我丈夫?再羅嗦,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頭。”  


  石破天嚇得不敢再作聲。只听得丁不三笑道:“很好,很好,妙得很!那才是丁不三的乖孫女儿。爽爽快快,一刀兩段便是!”  


  那老梢公見丁當舉刀要殺人,嚇得全身發抖,舵也掌得歪了。船身斜里橫過去,恰好迎面一艘小船順著江水激流沖將過來,眼見兩船便要相撞。對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:“扳梢,扳梢!”  


  丁當提起刀來,落日余暉映在刀鋒之上,只照得石破天雙目微眯,猛見丁當手臂往下急落,拍的一聲響,這一刀卻砍得偏了,砍在他頭旁數寸處的船板上。丁當隨即撤手放刀,雙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,雙臂運勁向外一拋,將他向著擦舟而過的小船船艙摔去。


  丁不三見孫女突施詭計,怒喝:“你……你干什么?”  飛身從艙中扑出,伸手去抓石破天時,終究慢了一步。江流湍急,兩船瞬息間已相距十余丈,丁不三輕功再高,卻也無法縱跳過去。他反手重重打了丁當一個耳光,大叫:“回舵,回舵,快追!”  


  但長江之中風勁水急,豈能片刻之間便能回舵?何況那小船輕舟疾行,越駛越遠,再也追不上了。

 

前一頁     |     后一頁     |     回目錄     |

No comments: